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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
初见他的那年,舞整二十岁,新嫁与星霜楼搂主缘为妻。
二十岁的舞,那时已闯荡了大半个江湖了。依着沉香泽的背景,听雨轩的交好,更仗自身的才华,在江湖上的名气,已经丝毫不亚于缘,更有过之。
而那一年,她遇见了他。
舞的瞳孔中映着他微带潮湿的眼,那里面满盛着的是寂寞。
是的,寂寞。
原来他――也是个寂寞的人哪。
舞的心,没来由的一阵悸动。
当时他的眼神,专注于那块白色的墓碑――阮丝竹之墓――上面,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个一裘黑衣、落寞的女孩。
许多年过去了,舞把他放在了心底最深处的地方,每当有人提起,她只是微微笑着,那矜持的眼神仿若在说,是吗,真是这样的吗?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就是在面对着丈夫缘,她也没有透出丝毫的有异寻常的神情。
舞对自已的镇定,真是越来越佩服了呢。
然在她的心里,却仍记着那个飘风的晚上,那匹瘦瘦的老马,还有那个名叫秋行暮的男人。
秋风行,暮歌阵阵。
她牵着那匹老马,静静地走在林间小道上。
脚下,悉悉索索的是腐叶的味道。
他伏在马背上,脸白得就象那夜的月光。
“行了。”他皱着眉,不耐烦的说,“放我下来吧,我没有事的。”
她抬了抬眼,没有回话。
也许她的内心,有一点希望,就那样走下去,走下去,永远都不要停。
舞,有些鄙视自已的自私了。
回忆永远是脆弱的。
至今想起来,舞仍能闻到那时的空气,那湿湿的带着些腐烂混合着那个身上男子淡淡的金创药的气息。
奇异的不能消逝的味道。
舞把手放在了鼻下,习惯性地轻轻地闻了一闻。
有多少年不曾做过这样的动作,然而想起他,仍会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
在那时,她是个英勇的女子,而他,只是个受了伤的脆弱的男人。
“你还是快走吧,我不喜欢要女人来保护我。”
“闭嘴。”她大叫,想不到他竟是这么一个罗嗦的男人。她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全没了苦心装扮的淑女形象。
笑意在他的眼中霎了霎,象一点小小的火花,瞬时又熄灭了。
她看得有些心痛了。
“你放心。”她换了温柔的语调,低低的说,“我会平安送你到沉香泽的,我――我,你相信我。”
他微微地一笑,没有再说话,却发出了一声微噫,那叹息掠过她的头发,至今仍有一种柔柔的感觉。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离沉香泽何止千里,况且,前面的阻截,只会更加残烈,就象拉开的大网,正张开了大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果然。
赭衣,短打,斧头。
看上去,他们都是些十分普通的人。
一边伐木,一边唱着歌。
伐出的空地上,放着数具木料打造都十分高档的棺木。
一个如瓷娃娃般精致的长发女孩坐在棺木上,晃得两条长腿,闲闲地唱着歌。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想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伐木许许――”
舞的眼神紧缩了起来,神棺门。
神棺门,江湖上三大暗杀组织之一。
听说他们每次出手都要带上上好的棺木,然后把猎物装得好好的运回去。
幸好,身边的病人,早已昏昏睡去。
瓷娃娃眯着两只黑玉般的大眼睛,笑盈盈地叫声:“姐姐。”口气亲热得象要滴下蜜来。
舞冷冷地道:“说吧,你们想做什么?”
瓷娃娃从棺上跃了下来,道:“姐姐,你这么一个水晶玻璃般聪明的人,想来是早已明白我们的来意。只要留下那个男人,不然,这口上好的檀木棺材可也为你留着呢。”
舞咬了咬嘴唇,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病人,一字一顿地说:“不行。”
她的语气出奇地坚定,瓷娃娃呆了一呆,然后摇了摇头,眼中现出几分怜悯之色,“姐姐,你这又是何苦来着。”
“出手吧。”舞淡淡地说。
林间,叶落如雨。
无声无息之间,有的生命已经走完。
舞的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扑上来的伐工。 然而神棺门终究不是好相与的,舞的右肩一道殷红的血线在蜿蜒。剑已交与左手。舞的脸,微微有些发白,一呼一吸之间,胸紧得甚。
实在没有信心能够再应付那个瓷娃娃般精致的长发女孩。
瓷娃娃睁着一双美眸,手中紧握着三丈白绫。
白绫三丈,与汝同销万古愁。
还没有人,能从神棺门白无常的手下白绫中逃生。
死般的沉寂,她终于开口,“为什么?”
为什么?舞在心里说,鸟在天上飞,鱼在水中游,谁能说得清这是为什么,也许,只是为了两个人都是同样的寂寞。
瓷娃娃轻轻叹了口气,收起了手中的白绫,“姐姐,我不为难你,你,好自为之吧。”
舞的眼角有些湿润了,呆立了片刻,她转身去看马背上的病人,他闭着一双眼,仿佛已经睡着了,他的身子耷拉在马背上,看上去很是不雅观。眼睫很长,闭着眼,有着一丝丝很奇异的秀气,使人忍不住要去拂拭一把。
舞轻轻将手指拂上了他的脸――坚毅的男子的脸。棱角分明,鬓须处微微有些刺手。
这个人的脸,竟和缘有些相似呢,也许,只是因为两人一般的桀骜,坚毅,还有深处的寂寞。
舞终于想到了缘,要不要传信让他来援手,又或者,知会沉香泽或者听雨轩,单凭一己之力,也不知能否再有今日的幸运。
终于,舞微微叹一口气,微提了一提缰绳,继续往前走了。
也许自己就是这么自私,有一点希望,就那样走下去,走下去,永远都不要停。
此时,她是个英勇的女子,而他,只是个受了伤的脆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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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烟锁星楼无限事,茫茫
天已暗,晚霞起。
天边的红霞远远的在湖的尽头染红一片,却变幻出万千重色彩,宛如梦境。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缘举起杯,眯起眼睛,对窗坐下,两大瓶女儿红已经尽了,这是最后一杯。
“小舞已经走了两天了罢,你做丈夫的,竟也不担心……”说话的人嘴角微微上扬,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透着狡邪。曲云鄢人如其名,嫣然一笑百媚生,却不知多少浪荡子弟为了这一笑而送了命。
“她的本事你还不知,又有沉香泽在后,我又有何可担心的。”大意的丈夫只顾着杯中酒,似笑非笑的神情,竟似对妻子的情况一点也不担心。
窗外淡淡一轮明月渐渐升起。湖面波澄如镜,月下闪闪生光。
“是吗?我可是得知,她因为秋行暮的关系,已经和神棺门有了一次冲突,如果不是白无常临时收了手……”曲云鄢的笑变得明显了,然而对面的饮者只顾着摇晃瓶子,将最后一滴残酒摇入杯中。
“沉香泽远去千里,神棺门一战后,真气耗去大半,秋行暮重伤在身,单单是小舞,恐怕神棺门不会放过这一次的机会,而小舞这样的去为了秋行暮而与神棺门结下过节,与阁下的声誉似乎……”
“听雨轩因为沉香泽的关系,固然会派出援手,可惜子衿和三叶远行,轩中高手无几;神棺门背后更是势大难当,你真的就这么放心你新婚妻子的安危?”
新婚妻子,曲云鄢的话语中,重重的敲在缘的心中的不过这几字,谁会明白,新婚的妻子不几天就出门远行,且在江湖上因为护送——姑且这样说罢——一位为黑道追杀的男子,而与三大暗杀组织之一的神棺门冲突,身为丈夫,心中作何感想?
“白无常出手的时候,你就在近旁看着,是吗?”酒杯已放下,缘的左手,开始抚摸腰上的剑。
长达四尺九寸的“惊岚剑”仍系腰际,这宝剑曾是他的命根,现在却像是破铜烂铁,对他没有分毫意义。
挂着它只是一种习惯。
饮不尽的杯中酒,斩不完的仇人头。
江湖恩怨,就是这么一回子事?
曲云鄢的笑更浓了,“是啊,小舞若是不敌,我自然会替她当下来。”
“只可惜我当得了一次,当不了第二次,神棺门我不怕,我却怕它的背后”
“所以你还是自己出马吧”
几句话说完,曲云鄢盈盈一福,轻身跃上湖边小舟,
“我知道你心中不快活,可是你现在没法子不出手”
“况且你的身手,我也很想再看看”
话音渐远人渐去,夜幕沉沉,一点灯火隐入其中。
缘抬头望望,夏夜的银河分外清晰。
“搅乱银河水,撒作满天星”他心中的那一点冰,渐渐的碎了,仿佛“耵聍”一声,从前笑傲江湖的那种感觉,渐渐的涌上心头,淹没那一丝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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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除却天边月,无人知
古道、西风、瘦马。
古道虽旧,仍有行者;
西风虽烈,美酒更浓;
马虽瘦,神骏无双!
川西的官道年久失修,坑洼不平,一匹瘦红马四蹄如飞,异常平稳的疾驰着,马上的乘者竟不控缰,左手平放在腰间的剑柄上,右手提着一坛酒,不时往口中倾倒,马行如飞,道路颠簸,竟没有一滴洒漏,叫人叹服。在瘦马之后,跟着四五匹马,或黄或白,观其之速,比瘦马尚有不及。
天边残阳如血,三天两夜的疾驰,已由苏南转入川西。川西之地,苦寒为甚,饶是神骏如“臻儒”,也略显疲态,马上的骑者,也颇有风尘之色。
自苏南星霜楼向塞北沉香泽,数千里之遥,途中神棺门重重拦截,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小舞啊小舞,你何苦?
前路渐渐狭窄,右面峭壁高耸入云,左面悬崖深渊,想是行者甚少,官府也就懒得修葺,任它荒废,缘微一提缰绳,“臻儒”已明其意,随即放缓了步子,改疾驰为小跑,马蹄后,沙尘渐微。
自听曲云鄢之说后,缘留心探听,更命楼中风月云霞四使四处探寻,然舞未曾以飞鸽传信,沿途听雨轩、沉香泽弟子众多,更有曲云鄢以青竹令恳请丐帮相寻,料不到也全然是音讯皆无,缘无奈之下,不得已而亲行,而神州之大,寻一人便如大海捞针,何其之难。
缘的心中一片茫然,舞,你在哪里?
曲云鄢离开之后,传信来说已经失去了舞的踪迹,即如曲云鄢之力,都不能找到小舞的话,那么江湖中就只有一个人能知道舞的下落了
天下大梦谁先觉?命数未老先白头;
求问无处登峨嵋,神州百晓川中叟。
缘的此行,正是前往峨嵋绝顶,想请江湖中传闻已久的白头叟相助,告知妙舞的下落。凭着“臻儒”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神骏,三日间已入蜀中地界,连夜再赶,或许天明就可达峨眉山脚。如果川中叟也无法相助或者找不到此人,那么就只有沿途探听,远行塞北,直至沉香泽了。缘心疼名骏,每到一地必购良马,以备夜间相替。却因世间凡马,均不如“臻儒”神骏,因此日间,仍以“臻儒”相乘。
路前有人。
“臻儒”头晃了一晃,甩了甩鬃毛,打了个响鼻,缘知其意,微微一拍马颈,左手已轻轻扣住缰绳,“臻儒”长嘶一声,立时站定,后面的几匹马仍是向前急冲,却被缘紧扣缰绳,纷纷人立站定。大凡骏马停行,必先放缓脚步,缓缓停下,“臻儒”乃当时奇马,神骏无双,由此一停,便见分晓。
路前三人着衣或红或白或紫。纱巾蒙面,背斜插长剑。均有一青竹斗笠挂于背上。
天晴无雨,着此打扮者,江湖中除了听雨轩中人,不会有第二个。
果然
“听雨轩三叶门下,蔷薇使”当先红衣者抢先一步,拱手作揖,微微躬身。声音委婉轻柔,乃是女子。
“百合使”白衣者言。
“蒲英使”紫衣者言。
“见过楼主大人”三人之言流畅延续,闭眼而听,如一人说出,配合默契。而吐字清晰,气息舒缓,竟是一流高手的境界。想不到听雨轩中,竟已有此等人才。
缘微微一笑,未言先下马,将酒坛挂至马鞍上,躬身回礼:“不知三位尊使,所为何事?”
红衣者自怀中取出一物,长只四寸,宛如一棵青草,只不过顶端分出三片阔叶,通体晶莹碧绿,与风中微微晃动,答道:“奉轩主之令”
“久候楼主”白衣者言
“为取一物”紫衣者言
缘微微有些诧异了,星霜楼与听雨轩素来交好,轩主子衿,副轩主三叶又与自己颇有交情,如要取一件什么东西,决不至在现在拦路索取,便问:“不知你家轩主所要何物?命某若有,必当奉上……”
红衣少女退后一步,将三叶草放入怀中,恭恭敬敬答道:“轩主有令,搂主武功卓绝,又素与听雨轩交好,属下等实不敢冒犯,奈何轩中有难,轩主及全轩危在旦夕,副轩主只求楼主相助,借物一用,此等大恩,听雨轩上下必当以死相报……”
缘越听越是诧异,听雨轩竟有难至此,近年来听雨轩崛起江南,轩中好手无数,其势力迅速扩充隐然已为江南武林之首,却不知为何有此一难,更何况与己何干?
“副轩主特以三叶令命属下无论如何,均当借楼主惊岚剑一用”白衣少女言
“万望楼主成全”紫衣少女言
缘的眉微微皱了起来,想了一想,道:“命某身无长物,惊岚剑从不离身,轩主之求恕难从命,但听雨轩有难即是我星霜楼有难,在下当传令楼中人等全力相助……”
红衣少女再言:“轩主有令,属下三人必当拿到惊岚剑,否则性命不保,轩中人等亦将死无葬身之地。”
三人一同言道:“请楼主成全!”
缘剑眉一横:“这么说,你们是要用强了?”
三人再不答话,只是自身后拔出长剑,分位站好,山道狭窄,三人这样一站,无形中缘已地利全失……
缘冷哼一声,右手扣住惊岚剑柄,左手轻挥,将缰绳甩回马背,“臻儒”轻嘶一声,左拱右推,将那些良马全数往后带去。
夕阳已落,天渐渐的暗了。
沉沉的暮霭中,一道寒光刺破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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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