蓇蓉开花时,秦三姐来到了我家。那会儿我娘刚刚去世,这女人就做了我后妈。
她生得并不是十分好看——我娘从前可是白河村有名的美人儿,因而我大姐也是个美人儿,三年前嫁给了县太爷——我时常奇怪,我爹怎么就看中了她。而我爹却自有他的道理,说:“她看来十分有德行,这就够了。”
我不是很明白,于是去厨房里问张妈。张妈想了想,说:“她是不识字的。”
“不识字,那又如何呢?”
“不识字就不会乱看书。”张妈说道,“太太——我说的是你娘,小姐——她就好乱看书,看了便愁眉苦脸。多半是愁坏了身子。阿弥陀佛。”
“你骗人。”我道,“我娘是因为生小弟弟,流了好多血,才病了的。”
“阿弥陀佛。”张妈又念,“这哪是小姐说的话呢?一边玩去吧。”说完便不理我了。我只好晃晃悠悠地出门去,但又听张妈她和烧火丫鬟二春嘟囔:“哪里是德行好?其实看样子就知道,是个好生养。且瞧着吧,早则年底,迟不过明春,又多个少爷了。”
又多一个少爷?我偷拿一块油糕塞进口袋里:我有大姐、二姐、三姐、五弟、六弟,七妹——本来还有那个八弟,但是生下来后没多久就死了,还死在娘头里——如果像张妈说的“又多一个”……不过张妈怎就晓得必定是个“少爷”呢?奇怪!
却没有心思好好钻研,看见门口蹲着一只肥胖的麻雀,我就狠狠地在它身边跺了跺脚。它吓得“吱”一声怪叫,窜上了天空——好大的一片蔚蓝,正像院子里的蓇蓉花。
我弯腰摘了一朵。
蓇蓉是种奇怪的东西。茎像桔梗,叶子像蕙草,花像村外沼泽里一小团一小团的野焰,且只开花,不结果,简直不知道是怎么长出来的。但正是因为如此,采摘它才不会被爹骂作“伤天害理,糟蹋活物”。我喜欢蓇蓉。
“小夏,在做什么呢?”
是秦三姐的声音。我还不习惯叫她“娘”,故傻傻地站着,把蓇蓉花捏在手里。
“原来是采花戴呀?”她笑着走了上来,把那朵花插在我的头上,打量着,又问:“这是什么花呢?我在别处都没见过。”
“叫蓇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蓇……蓉……”她自言自语,“竟真有这东西呢……是不是草头下面一个骨,芙蓉的蓉?”
说什么?我抓着脑袋:“我不识字——咦,你不是也不识字么?”
“我?”秦三姐愣了愣,笑了起来,“真是大字不识一箩筐,不过这两个字却是认得的。”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因为……”她才要说,突然又改了口,“小孩子不懂的,玩去吧。”
玩去吧,又一个这样打发我的。那我就去玩吧,又怎么样?总比爹叫我去绣花要好得多。况且我记起这会儿打柴的阿牛多半在后门口等着见二春了,他那猴急的样儿!我去羞他一羞,一定十分的有趣。
想着,我就规规矩矩和秦三姐福了一福,一溜小跑到后门去。
然而那里却没有阿牛的影子,只有瑞嫂洗米回来正和村东的王七娘说话。
瑞嫂道:“你这是第五个了吧?真真是福气好,好福气。个个都是小子,比咱们太太——没了的那个——还厉害呢。这个什么时候生?”
“还有七、八个月呢。”王七娘低着头,仿佛并不是在笑的,“我哪里能和你们太太比?你家少爷小姐个个都白白胖胖,我家里全精瘦精瘦,还老是病,再添这一个,真不知怎么养活才好。”
“呸,呸,呸,且不要讲这丧气话。”瑞嫂吐着吐沫,“你现在苦一点儿,将来有五个儿子下地干活,五个媳妇儿洗衣烧饭,呵,那可真是有福享了。要是他们每人再给你生五个孙子……哎呀呀,怕是神仙见了都要羡慕呢。七娘,你是前世修来的。”
王七娘笑了——我见她笑了,比哭还难看。而此时她也看见了我,一推瑞嫂道:“你家四小姐在那里,别叫她听去。”
“听去了又怎样?她不懂的。”瑞嫂说。可还是转过身来瞪着我:“小姐,别在这边,仔细有拐子上门。里面玩去吧。”
咳,第三个叫我“玩去”的人。这日子简直无聊到家了!而且又说我“不懂”——她们从来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懂呢?除非偷看——我常偷看二春和阿牛,晓得他俩牵了手往土地庙后一躲就搂在一起亲嘴。我猜,亲了嘴二春就是阿牛的人了,将来会和阿牛生孩子,和白河村的其他女人一样。
不过,我也是个女的,将来我也和她们一样吗?呸,呸,呸,我可不想要小娃娃。娘生弟弟妹妹的时候疼得仿佛要死一般——而今竟真的死了,这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一件事。不明白她们怎么喜欢做可怕的事。
不明白。她们不告诉我。
胡思乱想,走回了院子里。把油糕掏出来吃着,经过我爹的书房,听见他在里面发脾气:“简直是个恶鬼,哪里有女人家似她这一般的。”
秦三姐大约陪在一边,低声劝了句什么。我爹因拍起桌子来:“这是害命。无论如何那都是一条命。便是不识字,不晓得律法,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么?她还究竟是不是个女人?”
秦三姐没说话了。我听见爹在里面踱着步子,连青砖地都要被他踩碎。
“可恶,可恶!竟还来向我要方子,以为我是什么人呢?我要是给了她,我门前那‘济世活人’的牌坊尽可以打烂了!”
说的没头没脑。但我晓得那“济世活人”的牌坊。听说是皇帝赐给我家老太爷的,此后我家世代行医。当然这不关我的事,自有我的某个弟弟要继承这祖业。
“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她丈夫。”爹气冲冲,近乎恶狠狠地说道,“这样恶毒的妇人实在应该好好管教。”
“不要了吧。”秦三姐低低地说道,“伤了人家夫妻的和气……”
“哼!”爹重重出口气,再没听见下文。
我的年纪是八岁,鬼见愁。玩得疯了起来,什么都顾不了。那日后来吃完了油糕又做什么了,全没有印象。只记得傍晚采蓇蓉做花篮时,王七娘的男人来了。
原来爹骂的那个恶毒女人是王七娘,我想,这下真是要告状了——没有兴趣偷听,自唱我新学来的歌儿:“月光光,秀才娘,船来等,轿来扛,一扛扛到河中央,虾公毛蟹拜龙王……”
才唱到这儿,只听王七娘男人一个跟头从爹的书房里摔了出来,嘴里叨叨道:“杜大夫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是没办法……”
“我听你强词夺理!”爹在里面咆哮,“没有办法就能杀人么?我看你去做强盗倒正合适。”
王七娘男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睛像死鱼一样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我猜他的手是摔破了——爹发这样大的脾气还真少见。但王七娘的男人要去杀人,这事更加古怪。
我就盯着他漆黑的轮廓,仔细分辨他手里有没有拿刀,可暮色沉沉,看花了眼也看不清楚。
“四小姐……”他注意到了我,又一抬头:“杜……杜太太……”
我才也发现秦三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后面。
“你回去吧。”她说,“这事实在是没有办法的。”
“可我也没有办法呀,太太。”王七娘男人好像要哭出来了——除了我两个弟弟外,还没见过哪个男人哭的。
“要是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做人爹娘的,怎么会……唉!六张嘴吃饭,只我一双手干活。今天这个病,明天那个病,光是诊金药费就……”
“这些倒还好办。”秦三姐道,“听说我家老爷每年都有舍医、舍药的。若实在是急病——不怕你笑话,我也懂得一些。”
“这……这叫我怎么……”看那黑影微微颤抖着,我猜他大约是要给秦三姐磕头道谢,可他却没动,长长地叹了口气,吸着鼻子道:“还是没办法……没办法啊……太太,我回去了。”说完,像个木偶似的转过身去,径朝后门走。
他这真的是要回去杀人了么?我的亲娘呀!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秦三姐愣愣地没有叫住我。这样一直走出了后门口,我见王七娘的男人突然跑了起来,发了疯一般,哇哇大叫,不一会儿就把我甩得远远。
夜,像张妈炒菜用的大黑锅,重重扣了下来。
有拐子上门,夜里会有拐子上门。我心里打起小鼓,不敢再追,停下了脚步。这便听见土地庙后有咯咯的笑声。
必定是二春!她这时候见阿牛呢!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但那笑声变成哼哼唧唧的呻吟了——只有我妹妹发烧时才这样。真奇怪。
又走了两步,我从倒了半边的矮墙后探头头看偷看——这可不得了,直把人吓了个半死。那边二春和阿牛两个正抱在一起,就像我弟弟们打架一样,用牙咬,用手掐,竟还在地上打滚,连衣服都扯开了……哎呀呀,二春怎么打得过阿牛去?难怪她要哼哼了!
我不能这样看下去——爹常说,家里的狗被外人欺负,都是丢主人的脸——于是随手抄起一根树枝就冲了上去,朝着阿牛没头没脑地打:“要你欺侮人!要你欺侮人!”
估计是这两人滚得太快了,我也不晓得是打到了谁。才捶了没几下子,便听二春尖叫了一声跳起来:“四小姐!”
这正合我意,刚好逮住了阿牛死打:“要你欺侮人!我家二春可不嫁给你!”
阿牛提着裤腰带喘粗气——真像一头牛。他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不是又说我不懂吧?但我不怕他,欺侮人就是不行,我可叫大姐夫来抓他的。
我一动不动地守在二春的跟前。
“四小姐,”二春拉着我的手,“咱回去吧,没事的。”又对阿牛道:“你也回去吧,别闹出来。”
“可是……”阿牛说话喷着热气,直愣愣地看着二春。
可是什么?我也直勾勾地瞪着他。
估摸我是村里人人景仰的杜大夫的女儿,竟还有几分爹的威严。阿牛终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地走了——但老回头,仿佛还舍不得二春的样子。
我看二春,她眼里也满是舍不得呢,牵着我的手也不往家里走,傻傻的。
我就“扑哧”一笑,道:“二春,他欺侮你,你还这样喜欢他呀?你放心,你要嫁他就嫁吧,我才不会不准呢!”
“四小姐说什么呀!”二春的脸在黑暗里发起烧来,“这话是小姐说的么?”
咦?准你做就不准我说?我想,你不过就比我大了十岁吧。但是我嘴里却没讲出来,瞅着二春笑。
二春臊得不行,将脚一跺,突然把我抱了起来,扛在肩上跑回家去。
她的力气还真大,身上到处都是软软的,像栏里的小母鸡。我猜我突然明白了张妈说的“好生养”是什么意思。二春一定会有很多孩子。一定。
二春让我千万不要把她和阿牛“打架”的事告诉别人。为了堵我的嘴,她从地窖里给我偷了整整一碗蜜饯枣。
其实我才不会说呢,否则人家又该讲我“不懂”了。况且,在那蓇蓉花疯狂开放的季节,再没有什么比在院子里瞎玩更快活的事——胖麻雀,小母鸡,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地里探出脑袋的蚯蚓……日子正越来越潮湿,黄梅天就要来了,我就要被困在屋子里绣花了。
瑞嫂见我脏乎乎的模样总是叹气:“小姐,别闹了。不如和我去河边洗米吧?”
我摇摇头:“才不。”她去河边和老太婆聊天,用篦子篦头上的虱子,最没劲儿了。
瑞嫂没法子,一个人出后门去。可才打开门,我就听她发出一声惊叫:“哎哟,观世音菩萨!你这是要吓死人么,做什么?”
我赶忙凑过去看,见外面站着王七娘的男人,脸煞白煞白的,但是眼睛血红,大滴大滴的汗珠正从他下巴上坠下来:“杜……杜大夫……不,不,不,你家太太在么?”
“干什么?”瑞嫂问道,“死人了么?”
“在不在?”王七娘的男人吼叫道。
瑞嫂被这一叫吓得愣住了,张着嘴发不出声。
“在,在!”我怕王七娘男人真的疯了,那便非得找大姐夫来抓他不可,但无论如何都得告诉爹和秦三姐知道。
王七娘的男人一听到我的话,即将瑞嫂推开一边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院子来:“快找你娘来,四小姐,我求求你,迟了就来不及了!”
她不是我娘。我嘟囔,可是被这一条看来可怕如鬼的影子逼迫着,一步也不敢磨蹭,飞跑着去爹的卧房。
王七娘的男人跟在我后面。我们到跟前时,正见秦三姐从门里出来,惊讶地问我们道:“出什么事了?老爷刚睡着。”
“杜太太!”王七娘男人“扑通”给秦三姐跪下,“咚咚咚”直是磕头,道:“太太请上我家里看看我老婆吧,求您救救我老婆吧。”
秦三姐呆了:“出什么事?王七娘病了么?那我把老爷叫起来……”
“不,不,不——”王七娘男人狠命磕着头,“太太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告诉杜大夫。只求太太上我家里去……”
“可是……”秦三姐为难的,“我又不是大夫……”
“太太上回说,急病也好找您治——”
“话是这样,头疼脑热我勉强可以,但疑难杂症我可看不来。”秦三姐道,“是什么事,不能叫老爷去给你瞧?”
“是,是……”我见王七娘男人捏着拳头在地上捣——难道他不知道那样是不能把砖头捣坏的吗?他的手已经流血了呢!
“你们……你们不会是……”秦三姐突然变了颜色,“你们不会是自己在家里……”
王七娘男人抬头望着她——他俩交换着眼色,这一回,我是真的没看懂。但秦三姐的脸刹那变得和王七娘男人一样煞白,嘴唇颤抖得让她不得不用牙去咬,而牙齿也打起架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她喃喃地,“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我总不知道。可究竟是什么大事呢?我歪头看着他俩,摸到口袋里藏着的一个鸡蛋,不晓得什么时候竟被压碎了,害我满手粘糊糊的。
“小夏!”秦三姐突然叫我,“快上你爹书房里把他的药匣子给拿来,让二春把昨儿洗的手巾、单子都拿来给我。喊张妈、瑞嫂……”她顿了顿,“不,别喊她们,连二春也别叫。你快去吧。”
我快去做什么?是拿药匣子还是手巾?我不敢问——秦三姐这样一副要命的神情我还头一回见到。但我心里又十分的欢喜:她这样吩咐我做事,是把我当做了大人一般,我决不能办砸了。这样,将来就再没人说我“不懂”了。
我便跑得飞快,一头撞开书房的门——平时我也偷偷溜进来玩,那都非常小心,这时顾不得了——抱起药匣子再奔回去,见秦三姐已把手巾、单子卷了一个包,正等我呢。
我喘得厉害。
她蹲下来,从我手里接过药匣子,很严肃地看着我,道:“小夏,我得出去做件顶要紧的事,不能叫人知道,你在家里帮我照应着,做不做得到?”
我想也不想,直接点头。
她说“好”,拍拍我的头,即和王七娘男人一起出了后门。
估猜“照应”的意思,就是叫我缠住家里人,不让发觉秦三姐出去了。这磨人的功夫我可是一流,但那天却没有用上,因秦三姐才去没多久,便有一个自称“刘大夫”的老头子上门来了,找爹“有事谈”。
我不得不去叫爹起来,并心里想:来了客人主母总要出来招待,那就瞒不住秦三姐的事了。
但谁知爹一听到“刘大夫”,面上立刻显出吃了馊饭的神气,道:“是那个长得像耗子的人么?”
我想想,这形容果然没错,就点点头。
爹即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道:“你去后面告诉你娘,叫她看好了家里人,一个都别上前面来。尤其你二姐和三姐。谁出来了,我就打断她的腿。”
呵吓!我莫名其妙。不过,爹这样凶的吩咐,我不敢不听,急忙跑到后面二门中把这话照样说了一番。
我二姐、三姐原就是不出二门的人,七妹连路也不会走,这话交代了也是白交代。
我呢?我这样机灵,偷偷地看两眼应该不会被发觉吧。想着,已猫腰到了书房的后窗下,屏着呼吸听动静。
那里面我爹和刘大夫正笑着互相问候,说,总有十多年没见了,兄弟可还好么?又说,京城里医馆可不比乡下,怪人、怪病、怪事,可多得去了。于是问:都有什么怪事呢?
刘大夫道:“我的徒弟疯了,你知道不?他撞见鬼了呢。”
“果真?”爹问。我也竖起了耳朵。
“半点也不假。”刘大夫道,“他夜里总是见到一个女人抱了个婴儿来找他索命,现在已吓得白天都不敢进屋子,只有在太阳下坐着才不打颤。”
“那女人为何要来找他索命?莫非是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哪里是他!”刘大夫道,“后来人家说,我徒弟梦见的这个女人是相府的小姐,因为私通了一个书生,怀上了孽种。小姐派她奶妈来找我徒弟要神方。你说我门下济世活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自然是不肯给她。结果小姐生下了孩儿,被父母逼得无法,就抱着孩子跳河啦。死后阴魂怨恨,缠上了我的徒弟。”
我半懂半不懂,只那“阴魂怨恨”四个字,叫我背上凉飕飕的。
“素没有见过这么不知耻的女人,这样不要脸的女鬼!”我爹道,“你的徒弟真是可怜,但这桩公案即使打到阎王爷那里也是不用怕的。不用怕。”
刘大夫大概拈着他老鼠脸的几根胡须在点头:“自是不怕,天理昭然。不过,那相府的人却十分的不讲理,见女儿死了,不去寻她的奸夫,反而赖到我的头上来,杜兄你看,这难道不是另外的怪事?”
“果然可恶!”我爹附和,“京城到底不似我们乡下民风淳朴。似这样丢人的事情,我们是绝对不会有的。”
“所以小弟才怀念起乡下来了。”刘大夫道,“这就打算回白河村住些许日子呢。”
“欢迎之至!欢迎之至!”我爹的笑声像有鱼骨头卡在喉咙里,“小弟定要好好尽地主之谊。”
“呵呵……”我听那两人都笑了起来。
可是骤然,又停住了,我爹怒喝道:“你来做什么?”
我吓得不轻,拔脚想跑,但听里面二春的声音:“我……我来上茶……”原来说的是她。
“上茶是像你这样呆杵着的?”爹骂,“还不上完了回去做事?”
二春一声也不敢应。我听她放下了茶碗,逃也似的出门去。
爹和刘大夫又接着在里面说我不明白的话。我枯坐着越来越困,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正坐在饭桌边。秦三姐早已回来了,正和二春给大家装饭。爹指着我数落道:“小夏这丫头实在不成器。除了胡闹就是睡觉,和她三个姐姐一点都不像。”
秦三姐道:“她还小呢,我正说明日要去赶集,可给她扯快料子做衣裳,打扮打扮才像女孩子家。”说着朝我挤了挤眼睛,那意思仿佛是:我照应得很好,她要奖励我。我即立刻有了精神,一看满桌子,竟觉得样样都是我爱吃的菜。
“哼!”爹一筷子打在我手背上,“只愿你能管教好她。她二姐是许了赵员外家,三姐也有顾秀才家来说了,她这模样性情,不晓得有谁会要!”
“怎么今天这么着急要嫁女儿?”秦三姐爱怜地揉着我的手,“你不是想把老七也就许出去吧?”
“我倒想!”爹说话时看了二春一眼,“今天那姓刘的跑上门来了。他比我还大了几岁,当初竟打过玉兰的主意——这老色鬼!”
玉兰是我大姐。老色鬼又是什么意思?
“他打他的鬼主意,女儿可是你的。”秦三姐道,“他还能硬抢了去?”
“他敢!”我爹哼一声,又摸了摸下巴,“可他毕竟是京里的名大夫,咱家里若不出一位御医,实在辜负祖宗的期望。他如今特特来看我,还说起新故了妻子的事,这不会是平白无故的。”
“他闲话家常吧。”秦三姐道,“你也说他比还你大了几岁,怎么会想做你女婿?”
“哼!”爹把筷子敲着碗,“其实……”才说了这两个字,见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即怒道:“听,听,听!你这没娘教的死丫头!教你的规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该你听的耳朵竖得像兔子!还不赶紧吃你的饭!”
我吓得屁也不敢放,急忙把脸埋进碗里去。
秦三姐道:“慢慢吃,别噎着。”
爹又对她道:“你也是,晓得这孩子在这里,还问我这些事。小孩子都被教坏了。”
于是秦三姐也不响了。
一晚上没别的事。到了第二天,秦三姐真早早起来就带我出门去。我们先朝村外东边的集市走,到了集市口的时候突然又转了方向,我正不晓得秦三姐要做什么,却原来已到了王七娘家的门口。
王七娘的男人正拾掇柴火,一见我们,三两步迎上来,“扑通”给秦三姐跪下,说:“杜太太,活菩萨,我给您磕头了!”
秦三姐赶忙扶住他:“这是做什么?七娘怎么样了?”
王七娘男人道:“可比昨天好多了。刚还喝了碗稀粥。杜太太,要是没有您,她恐怕……”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秦三姐道,“我看看她吧。”说着,和王七娘男人一齐进屋去。我跟在他们后面。
我以前来过王家一回。是去年我娘还在的时候,来把我家舍的药分发到乡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反正村子里除了我家,赵员外家和顾秀才家以外,每一家的房子都是又黑又矮又臭,他们家里的小孩有的像我这般大了还不穿裤子,真是羞死人了!
不过王家的孩子还是穿着裤子的。我一进门就见到他家大毛,和我仿佛年岁的男孩,正坐在苇笼子边折腾。走跟前一看,原来笼子里有十来只黄黄的小油鸡,大毛正拿那种叫“吊死鬼”的毛毛虫喂它们。
我说:“大毛,给我一只玩玩。”
他抬起头来瞪了我一眼,不理会。
我说:“你干嘛,我又没得罪你。这么小气!”
他气冲冲地:“都是你爹不肯开药给我娘,害得她差点死掉。不是好人。”
呵吓!原来王七娘差点死掉么?难怪昨天她男人那模样这般可怕。但我记得爹说,是王七娘男人要“杀人”,怎么大毛要怪到我头上?
我朝他家里屋张了一眼,见黑乎乎的床上王七娘半靠半躺,她男人和秦三姐立在一边。秦三姐手里抱着一团床单,说:“止住了血就好了,慢慢调理。”
我看看大毛,他愤愤地说:“我娘流了好多血,小弟弟也没有了。这都怪你爹。你家除了你后妈外,就没有好人了。”
这话叫我十分的生气:怎么说昨天我也帮拿了药箱,还留在家里“照应”哩!这讨厌的家伙!
我也干脆不理他,把脖子一拧,鼻孔朝天,自上里屋找秦三姐去。
不过一跨进去,我又立刻退了出来——好大的腥气呀,还臭,比瑞嫂收拾马桶还难闻。
旁边大毛不屑地哼了一声:“大小姐!昨天你还没看见呢!不吓死你才怪。”
“吓死我?”我冲着他道,“我才不怕哩!”
“有种你跟我来看!”他说着,走出屋外。
我就跟着,一同绕到了房后,见到那里有许多破缸子。大毛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搬出一个来,道:“有种你看一眼。”
哼!有什么了不起!我虽然心里有点发毛,但还是大着胆子凑了上去——缸子里一股腥臭味,那时太阳正升起来,我瞧见血淋淋的东西。
“这……这是什么呀?”我连连退了几步,一下踩在破瓦上摔个仰八叉。
“是我的小弟弟,昨天生下来就死了。”大毛显出十分伤心的神气,“我爹说,反正也养不活的,这样反倒好。我们把他放在缸里,要头七过后才埋。”
我呆呆的坐在地上半晌,感觉蚂蚁咬我的手才爬起来。“你胡说。我的小弟弟也是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可是没有那么小啊!骗人!”
“我没有。”大毛争辩,“我亲眼看见我爹把小弟弟……把他……”想了半天,好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儿,他终于道:“把他弄出来的!这当然是我弟弟。不过,好像是小了点。可能就是因为太小了,所以才死了。”
他又低下头看缸子里的东西。我可不要看,离这么远,我都还觉得鼻孔里留着那难闻的味道:死掉的鱼,烂掉的青蛙都是这个味道。一只小油鸡踱到了我的身边,我乘机摸了摸它。
“小夏!小夏!”听见秦三姐在叫我了。
大毛赶忙把缸子放回原处。我俩一起走回去。
秦三姐正在门口和王七娘男人道别,她说:“好好养着吧,我还来的。”接着又把几个铜钱塞到他手里。
王七娘男人两腿一弯,又跪下——爹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过村里人跪我家人是寻常的事,我以前倒没有想到过——他还拉大毛:“快,快给杜太太磕头!快!”
“不用了,不用了。”秦三姐道,“我还来呢。你老跪,我就不来了。”
王七娘男人只好站了起来,一直恭恭敬敬把我们送出门口。
之后,我和秦三姐上集里去,买布,买金丝枣儿,麦牙糖。秦三姐说:“小夏,今天的事不好告诉你爹知道。”
我点头——明白的。即使她不给我买糖吃我也不会说的,因为只她当我是“大人”,所有的兄弟姐妹里只有我才能和她一起做这件“大人”的事。
我那个得意呀!睡着了都还在笑,手舞足蹈,害瑞嫂直怪我踢她。
秦三姐就又带我去了王家很多回。其中大毛的小弟弟头七那天我们也在,我和大毛见王七娘男人在田边挖了个小小的坑,把缸子埋了进去。
“爹说,我不会再有小弟弟了。”大毛呆呆的,“因为养不活。”
那又怎么样呢?我不明白,但是看他挺伤心,就没问。而他自己接下去说了:“其实也没关系,只要娘活着就好。”
后来就没再提这事。秦三姐煎药照看王七娘,王七娘男人下地干活,大毛和我就看着他其他的弟弟们,并一起捉虫子喂油鸡。没有过多久,油鸡长大了许多,黄梅天也来了。
那时间家里是最忙的,许多东西都从箱子里拿出来摊着,以防长霉。这事情只得女人做,男人须避晦气。所以秦三姐以下,包括我二姐、三姐都忙得不可开交,这就不能上王家了。我只在屋檐下坐着发愣。二春见着,打趣道:“怎么,四小姐也发了花花心事?”
“呸!”我啐她:她以为全家的人都像她一样呢?看她这会儿溜出来,一定是去见阿牛。我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怪相,叫她别以为我好蒙。
她也会意,红着脸一拧腰,跑了。
我继续发我的呆。这时有瑞嫂颠颠儿地撞了过来:“四小姐,你猜谁来了?”
“谁?”我懒洋洋的,但话才说出来,就看见瑞嫂后面跟着的是我大姐!我心里那个开心啊,噌地跳了起来,一头就往大姐怀里扑。
“小心!小心!”瑞嫂强扯住我,“没见过你这样蛮牛似的的小姐——大小姐现在撞不得啦!”
“为什么?”我问。仔细一看,原来大姐的腰比她上次回来时粗了好多。“哎呀!”我叫了出来,“大姐,我要做姨了,是不是?”
大姐笑笑,很不好意思,脸通红。
瑞嫂骂我:“你这莽撞的模样,还做姨呢!”
那又怎么了?大姐生孩子,瑞嫂可管不着——那孩子要叫我作“姨”,瑞嫂也管不着。等到那时候,我就实实在在是“大人”了,想吃啥吃啥,想玩啥玩啥,瑞嫂屁都管不着!
我白她一眼,轻轻地,很小心地往大姐身上蹭,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啥也没听见。
“傻丫头!”大姐笑,“孩子又不会说话,你听个什么劲儿!”
“那我和他说话呀!”我冲着大姐的肚皮道,“喂喂——”
肚皮不回答我,倒是大姐整个人晃了晃,仿佛要晕倒的样子。瑞嫂在边上惊叫一声搀扶住了:“大小姐,您怎么啦?”
大姐的脸白得像张纸——我才注意到她过去的小圆脸这次变得很尖。“我没事,就是有点儿晕。”她说,“老这样——听说孕妇都这样,没关系的。”
“那可不成!”瑞嫂道,“这怎么能马虎?我怀孩子那会儿可不头晕。您恐怕是气血不足,当心生起来麻烦——四小姐!啥不该听你听啥!”
得,得,得!三句话不离骂我。我撅起嘴来——自个儿说话前又没叫我走开,我晓得她要讲生孩子的事儿么?再说了,生孩子的事儿我怎么不该听?秦三姐在王家讲的时候从来都不支开我的。我懂得很!
不过大姐这摇摇欲倒的情形使瑞嫂没工夫继续骂我。她扶着大姐就朝爹的书房走,说道:“现成的大夫。叫老爷瞧瞧,有什么要补的,就在家里补。”
爹给大姐号脉,我全程在旁边腻着——他的神情就像河边捶衣服的大石头,硬硬的,光光的,看不出一点意思,但最终笑了,说:“没事,没事——”接着就吩咐我上厨房要人做大姐喜欢吃的菜,并炖一盅鸡汤。
爹说没事就一准没事了。我开心无比,小跑一溜烟儿。不过还没奔出多远呢,就撞见耗子脸的刘大夫了。他朝我眯眯笑:“你是……四小姐?令尊在么?”
“令尊”是我爹,当然在。但我想起那“老色鬼”“打过玉兰的主意”等话,眼睛一转,撒谎道:“不在,出门去了。”
刘大夫道:“哦?那可不巧了。他请我来吃饭,怎么自己倒出去了?”
“不知道。”我贼讨厌他那模样,又恐怕自己露出马脚,低头看依然开放的蓇蓉花。
刘大夫道:“那我等他一等——四小姐这样急急忙忙的,做什么去?”
“办事。上厨房。”
“倒是个能干的姑娘。”讨厌鬼竟说出一句叫我高兴的话。且听他下一句讲什么——“我跟你一道去厨房吧。”
“啊?”我搔着脑袋,“你上厨房干吗?我爹说了,男人是不进厨房的。”
刘大夫嘿嘿笑了——耗子脸的人,笑起来居然像猫:“我上厨房,恩,见见你家的丫头。上次她给我上的点心很是可口。我京里的厨娘也做不出。”
“二春?”这话叫我有点迷糊,“她是烧火的,不做饭。我家的饭是张妈烧的,点心也是她烧的。”
“哦……”刘大夫喉咙里奇怪的声音,“原来……叫二春。”
念的什么咒!我心里嘀咕,二春关你屁事,你要是想带她回京城去做你的丫头,阿牛非打死你不可。
“小夏,干什么呢!”是秦三姐在唤我,“哟,刘大夫来了……”
“杜太太。”刘大夫拱手见礼,眼睛滴溜溜在秦三姐身上打转。
秦三姐跟他万福,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又问:“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我来见杜大夫。”他说,“没想到……”
这下我的谎话可穿梆了,不等秦三姐回答,转头就飞跑开。不过我那聪明的脑瓜子懂得“随机应变”,这种紧要关头也想出补救的法子——我边跑边朝着书房里喊:“爹!爹!刘大夫来啦!”——快把大姐藏起来呀!
我的警告果然见效。大姐那一整天都没有再在二门外露面——甚至二门里她都不走动,关起房门来躲着——老色鬼必然是一种非常厉害的鬼了。
但奇怪的是,老色鬼走了之后,到晚饭时,大姐也没有出来和大家一起吃。二姐和三姐道:“她不会是身子不舒服吧?”
爹道:“我看过。没大事。你们不要瞎操心。”
秦三姐道:“哪儿是瞎操心?是姐妹们感情好——不过,她不会真的不舒服吧?这怀孕的妇人……”
“我说没事!”爹突然提高了嗓门,“我是大夫还是你们是大夫?”
何吓!幸亏我没说话,赶紧埋头吃饭。而爹的筷子却“啪”地敲了下来:“没个吃相!”
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我一时怔住:怎么了我?招谁惹谁了?我今天通风报信还是大功臣呢!怎么没事儿还打我?
突然间感到了莫大的委屈,我丢下饭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下桌子跑出饭厅去。听秦三姐在后面喊:“小夏!小夏!”又叨叨爹:“怎么无缘无故打孩子呢,你?”
我一径跑到了大姐房里,见她在床上歪着,就一头扑进她怀里“哇哇”大哭。大姐被吓了一跳:“小夏,怎么了你?”二春本坐在她床边——她俩顶要好的——也急忙上来拍着我:“四小姐,谁欺负你了?”
“我……爹……打……我……”我哭得不成声。
“准是你淘气。”二春说。
“我……才……没……”我撇着嘴,“我……还……帮他……报信……救大姐……”
“说什么?”二春和大姐面面相觑。
“老色鬼……刘大夫……”
“去!”大姐一指头戳在我脸上,“都哪里学来的话!怪不得爹要打你。小姑娘不准胡说八道!”
“我没!我没!”这回委屈大了,我发疯地擂起床板,“爹说的,老色鬼打大姐的主意!就是爹说的!”
“听!听!”二春不管我哭,自己吃吃笑了起来,推着大姐,“我那会儿同你说,你还不信呢。这回老爷亲口讲,你晓得了吧?难怪今天急急地叫瑞嫂把你关房里来。”
“呸!”大姐红了脸,啐一口,“嚼舌根的死蹄子!我是自个儿不舒服。关刘大夫什么事?”
“呵——不关他的事?四小姐早间嚷得方圆一里都能听见呢——真是给您报信的。”二春笑,“我打包票,刘大夫肯定是知道你回来了才上的门,不见了你,一定还想法子打听你躲哪儿了呢!”
大姐脸红得抬不起头来。我看不得二春打趣她,暂且把自己的伤心丢开一边,道:“你得意什么?刘大夫可没打听大姐——他向我打听你呢!”
“胡说!”二春跺脚,“哎呀,太太!”原是秦三姐来寻我了。
“小夏,回去吃饭。”她说,拿着一托盘的饭菜,那是给大姐的,让二春服侍着吃。
“我不要。”又带了哭腔,我朝床里缩。
“听话——”
“就让她呆我这儿吧。”毕竟大姐最疼我,“饭菜就吃我的。反正我也不想吃。”
秦三姐犹豫了一下,叹口气——算她第二疼我。不过她对大姐皱了皱眉头:“你的气色这样差,又不想吃饭——我听说你老头晕?”
大姐无力地笑笑:“是,自打怀了这个孩子……不过,爹说了没事,您也不用太操心。”
“恩。”秦三姐这样应着,可人还是走到床跟前,搭上了大姐的腕子,过半晌,道:“叫姑娘瞧笑话了。我是不懂的,胡乱看看——先歇着吧。”又叮嘱我:“小夏,不许胡闹。”便出去了。
我仔细体味着她方才的表情,很认真,很严肃,好像还很犯愁——便是在王七娘家里,我也没见过她这副模样。难道大姐有什么毛病么?可爹明明说……
我偷眼看大姐。她伸一根手指戳我的额头:“听见没有?不许胡闹!”
二春也把饭菜递上:“大小姐真不吃么?”见大姐摇头,她就递给了我,自己重又在床边坐下,和大姐聊起天来。
她俩说的都是“女人的秘密”,声音很小,我要停下咀嚼才能听清。
大姐道:“我听说你有了相好——他人怎么样?”
二春道:“没怎么样,很老实,是打柴的。可不比姑爷做大官儿。”
大姐道:“做什么的没关系。对你好就行——他,对你好吧?”
“好。”二春甜丝丝的,“很好。”
“哦,很好,很好。”大姐重复,语气像是没酿够的蜜饯,木肤肤的,“那就好,那就好……”
“怎么?”二春道,“难道姑爷对你不好么?”
“哪儿的话?”大姐笑,“咱还是说你那打柴的。我来问你,你们有没有……”
二春的脸立马红得像柿子:“大小姐!”
可大姐只盯着她:“有没有?”
二春拧着自己的手指,又咬着嘴唇,扭捏了半天,凑到大姐耳边说了句话。大姐“扑哧”一下笑了,道:“好你个死蹄子!胆子这么大,你这时就什么都依他了,当心将来嫁了他,他要欺负你!”
“二春,有什么呀?”我听不见,着急地问。
“去,去,去。”二春和大姐齐来打发我,“小丫头不懂的,吃你的饭去。”
咦——我满心的不情愿——又说我不懂!可是,她俩后来说话全都是咬耳朵的,我再也听不见究竟。
那夜初更时分,二春收拾了大姐房里的碗筷,同时“押送”我回自个儿房里睡觉。半中途,她遇到瑞嫂了,就把我交给了瑞嫂。偏偏瑞嫂赶着去上茅房,让我一人先回去,我便又幸运地得到了片刻临睡前的闲逛时光。
我走到了爹和秦三姐的卧房外,听他俩在里面商量事儿。
秦三姐道:“原来你看出毛病来,怎么不说呢?”
爹道:“不能说。你懂什么!”
秦三姐道:“我是不懂。但是这是可大可小的吧?万一到头来大的小的都保不住——”
“混话!”爹怒斥。
秦三姐在里头自己敲了自己脑瓜一下,还挺响的:“我这张嘴!我当然是希望大的小的都没事,可是……我娘活着的时候在她的姐妹中年岁最长,常替她们料理这事,她说遇见这种情形,多半都……所以趁着还早,倒不如摘掉了好。”
“胡说八道!”爹再次怒斥。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行医三十年,能不知道么?可是人家家里人都放出话来了——三年没生养,再不生个儿子,就要纳妾了!你说我能把人往火坑里推么?”
“可是……”
秦三姐还要说什么,被爹制止了。“我有分寸的。”他道,“你闲工夫多不如操心操心别的事——那老色鬼今天又和我讲续弦了!”
“他说他的呗!”秦三姐厌恶地,“难道咱还能给他变一个老婆出来?咱又不是——说句不好听的——又不是开窑子的!”
爹“哼”地干笑了一声:“本来不想理他。但是他也同我讲,老五、老六他将来是要栽培的——你也晓得,他的徒弟疯了。如果老五、老六跟了他,将来能成为京城名医……”
“老六连话还说不全呢!”秦三姐咯咯笑,“老爷计划得也太远了吧!”
“诶,未雨绸缪,高瞻远瞩。”爹丢出几个我听不懂的词,“你们妇道人家不懂。”
“好好好,就算我不懂。”秦三姐用哄小孩的语调,“那老爷您说咱哪儿给他变个老婆出来?”
我猜爹一定是摸着胡子在考虑,接着笑了,说:“我看他对二春那丫头挺有意思。”
“什么!”
秦三姐在里头吃惊,我在外面也吓了一跳,一头撞在了房门上。里面喝道:“哪个?”
我怎么敢应声?看房门另一侧也有条黑影子闪过,好像是张妈——完了!只恨娘没多给我生几只脚,我一家伙扎回自己房里,就钻进被子闭眼装睡觉,生怕爹或者秦三姐或者张妈回跟后面追来打我。
然而来的只有瑞嫂,嘟囔道:“小祖宗,眨巴眼你就没影了——咦,睡了?”听我不答应,她自外床上躺下。
但其实我哪里睡得着呢?爹的意思是要把二春嫁给那老色鬼呀,这可怎么行!我咬着被子角,咬了整整一晚上。
到了第二天,我早早就爬起来在院子里晃悠,寻思着要怎么把这事说给二春听,又琢磨:假如爹把昨晚的账留在今天来算,我该怎么撒谎。
一直想到吃完早饭的时候,我决定:假如爹不来找我的麻烦,我就把这惊天大秘密告诉二春。也许,还得告诉大姐,她总会替二春做主。
可是那天早饭后,大姐忽然又不舒服起来了,爹忙着给她号脉开药,秦三姐、二春、瑞嫂、张妈等都忙前忙后地做事,根本没一个人有工夫理会我。我晃呀晃呀晃,到了掌灯的时候,也还没判断出这事究竟当讲不当讲。
结果,累得我又一宿没睡着觉。
第三天就甭提了,我从早到晚昏昏沉沉的,瞌睡得要死,竟然在饭桌上睡着了,自然又没做正事。
第四天是入梅以来难得的晴天,大姐要回婆家去,张罗各种礼物、补药、以及给没出生孩子的衣服,一直忙到了中午。而我怎舍得她走呢?下午送她出门口,我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直哭到了傍晚十分,才发觉自己原来是哭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时候,我有八成的把握,爹没发觉那夜门外的人是我。我想去找二春——哪里有她的影子?又见阿牛去了!
第五天又下起了雨,偏偏顾秀才家请爹过去吃酒。秦三姐得了这样的机会,即决定带我上王七娘去送药。我俩便撑了伞悄悄溜出后门去。
梅雨天的家里湿漉漉霉哄哄,凋谢的蓇蓉花被水冲到沟渠里,把阴沟口堵死,院子里泛滥了,四处漂浮着花草的尸体。梅雨天的田野却像是新洗了的衣裳——湿着的那会儿,颜色最鲜亮,黑是黑,白是白,绿是绿,黄是黄,连我家大门口那“济世活人”牌坊,都被洗出一股子亲切劲儿来。
我经过了这几天的折腾,终于暂时解脱了,感觉像雨后钻出泥土的蚯蚓,吸一口气,舒畅无比。
大毛早就在家里等着我,他拿了把木头削的刀,比画着,道:“你都很久没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我四下里寻找我们的小油鸡。王七娘男人看到了,说:“油鸡的翅膀有了硬毛,不在屋里住,关进鸡栏了。四小姐。”
“哦……”我想问鸡栏在哪儿,漏雨不漏。可秦三姐让他不用理会“小孩子们”,两人一齐进屋去看王七娘。我只好叫大毛:“走,看鸡去。”
大毛舞弄着木刀:“看鸡有什么好玩儿?看戏才好玩儿呢——上回逢集唱大戏,你去看了没?”
“没。”我摇头。我们家的人不作兴在街上看戏的。
“嗬!嗬!”大毛挥刀劈了两下,“又不去看戏,又不来找我玩儿,你都干吗了呀?”
“我——忙呗!”我是“大人”,像大毛这样的小孩子,可不晓得我要操心多少事儿——老色鬼呀,我大姐呀,二春呀……我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呢!
“忙啥?”大毛果然不懂,“你们做大小姐的,又不用挑水种地。”
哼!我打算叫他见识见识我这“大小姐”的不容易,要找个目前最难办的事儿来震震他。“就比如吧,”我说道,“最近来了个坏人,非要娶我家丫鬟做老婆。但是这丫鬟早就打算嫁给别人了,你说我伤不伤脑筋?”
大毛不屑:“这有啥?既然是坏人,叫你爹把他赶出去不就行了——还有你大姐夫呢,叫官差来抓他,嗬!嗬!”他又挥刀。
“那可不行。这坏人是我爹的……”我想了想,“是我爹的朋友。”
“这叫啥?”大毛道,“你爹干吗和坏人交朋友?”
“他——”我哪儿知道,不过还得糊弄大毛。我想着爹的那些四个字儿的叫人听不懂的话,道:“未雨绸缪……高瞻……那个……远瞩……你懂啥!反正他就是我爹的朋友。”
大毛真被蒙住了,用刀把儿搔搔头:“这个……丫鬟既然要嫁别人了,你爹应该不会叫她嫁那坏人吧?这个,好像没这规矩……”
“可她还没嫁呀。”我说,“而且她要好的那个人很穷,这坏人是京城里来的。我爹好像很想把丫鬟嫁给这坏人呢。”
大毛不得不承认事情很伤脑筋了,木刀搔了脑袋又搔背,突然跳了起来:“有了!有了——戏里常演的,叫‘私奔’。让那丫鬟和她要好的人一起逃了就行。”
诶?这玩意儿新鲜,我没听说过。我急忙向他问究竟。
大毛就给我讲,戏里的小姐怎样由丫鬟帮了同穷书生私奔,总在半夜三更出门,小小的包袱,坐车又坐船,后来那书生总能中状元,小姐封为诰命夫人。“戏里丫鬟帮小姐,现在你是小姐帮丫鬟,也差不离吧。”他道,“将来你家丫鬟做了诰命夫人,好吃的,好玩的,可多得去了。”
我想不出阿牛怎么能中状元。不过大毛说的听来实在是一个好办法。
“我就回去跟她说。”我道。
问题解决了,还要客套两句,问:“你娘怎么样呢?”
“好多了,多亏你后妈。”大毛道,“我有一个姑姑要从外乡来做客,看来我娘能在她来之前好起来,可以下厨招待客人。”
“哦……不过,你家招待客人,可不要把小油鸡给吃了呀!”
“我知道!”大毛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来,我做关云长,你做鲁肃,咱们来扮《单刀会》!”说着,举我朝我劈下。我俩跑到院子里,在毛毛小雨中追打起来。
这天回家后我满脑袋都是“私奔”。也不去找二春了,先回房里看看我有多少银两可以给他们做盘缠。可惜点来点去,就只有一对玉镯子,还是娘留下的,绝对不能送人,此外只有往年压岁钱的小银棵子。
还上哪里去找钱呢?我发愁。偏偏这个时候,听外面瑞嫂杀猪似的嚷:“拦住她!快拦住她!别叫她靠近井台!哎呀,她疯了呀!”
谁疯了?我赶忙开门看。只见外面雨势凶猛,二春一张脸哭得像花猫,头发全散了,正没命地往水井边冲呢。秦三姐刚好从院子里经过,眼明手快拖住了她。
“好好的,闹什么?”
“我不活了!活不下去了呀!”二春号啕大哭。
秦三姐望着瑞嫂。
瑞嫂道:“早先老爷从顾家回来,就叫二春去。我听,是让二春嫁给刘大夫……”
“这么急?”秦三姐吃了一惊。
我当然也吓了一跳:私奔的银子还没准备好呢!
秦三姐道:“瑞嫂,你看好了她。我去问问老爷。”
瑞嫂应了,扶着蓬头散发的二春,大约往厨房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这该怎么办?戏里有唱的没?大毛听过没?
晚饭的时候二春没来伺候,瑞嫂也没来,只有秦三姐带了张妈来给大家装饭。爹的脸色铁青,正在训斥我五弟:“玩玩玩,哪家的儿子像你这样?到现在连《大学》也背不全,存心要气死我么?”
五弟坐着直撇嘴——饭碗是空的。据爹说,这是我们杜家教育儿子的传统:背不上书来,不能吃饭,然而又不能坏了大家的作息规矩,所以要看着别人吃。
五弟受罚时,我总庆幸自己不是男的。不过今天我有点头晕晕的,幸灾乐祸不起来。
秦三姐把大家的饭都盛好了,自己也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却又放下了,再拿起筷子,又再放下了:“老爷,这件事……”
爹瞪了她一眼:“还说!我已决定了,你瞎搅和什么!可恶!”
秦三姐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我是说老五,太小了,您别逼着他。小孩子哪能不吃饭。”
爹“哼”一声:“慈母多败儿。你看看小夏——老五这么野,肯定是小夏带坏的。”
就知道他骂着骂着要轮到我。我一声不吭,拿勺子喝汤。爹即指着我继续骂:“讲多少遍也记不住——小孩要等大人舀过了才能动手,勺子把碗碰得丁零当啷的,像什么样!”
我不吭气,反正汤已经舀了,又不能倒回去——这就像爹说他决定的事不能改变一样。我把整勺都放进嘴里——他要骂就骂吧,我都是老油子了。
但爹今天显然对于骂我并不是很有兴致,又转回去指着五弟道:“你是我杜家长子,这这么不争气,祖业要谁来继承?刘大夫如此好心要栽培你,你要我怎么有脸把你交给他?”
把五弟交给刘大夫?这么说二春和这老色鬼的事已经定了么?我咬了舌头,喝汤发出“嘬儿”地一声。
少不了要被爹打一筷子。但我只看着秦三姐,好像她脸上写着我要的答案:原来她的脸色也这样难看。吃饭前她和爹都商量了些什么?肯定是栏不住,二春非得嫁给老色鬼不可了!
二春是多好的人啊!我一定要……要……要……阿嚏!我怎么两眼冒起金星来?
“怎么对着饭碗打喷嚏!”爹又骂。
秦三姐一把拉了我的手,又试试我的额头:“哎哟,这么烫!是着凉了呀。叫你别在雨里玩……”她说着,把我抱下凳子来:“回屋上床捂着去。”
“不要嘛……不要嘛……”我哼哼着。
爹看我的样子是真病了,语气倒缓和了许多:“不病不老实。别在这里把风寒过给你弟弟们。去吧。我回头给开个方子。”
“不嘛……不嘛……”我下了地就两条腿发软,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嘴里嘟囔些什么。可能还跟大毛在《单刀会》呢。
秦三姐抱着我上她屋里去,说:“小夏你乖。在我这儿先捂着,我给你拿药来。”
我说:“我不吃药,苦死了……你给我吃药,我就走……我就私奔去……”
秦三姐被我说的一愣一愣的:“说什么胡话。谁教你的?”
“大毛……”我迷糊着,“他教我私奔……我要私奔……”
“胡说八道。”秦三姐把我摁进被子里,“可怜的,烧成这样。乖乖的睡。我给你弄药,再给你拿点儿糖吃。”
糖却不能打动我。我听着秦三姐出门,就撑着重重的脑袋爬起来——窗口的梳妆台上,她的一只首饰匣子正摆在那里。大姐送了她一对金镯子,我知道。
我摇摇晃晃地蹭过去,紧张得手直发抖,拉开小屉子,把金镯子拿了出来,冰凉的,捏在手里真舒服。但是它们也是锃亮的,照出我偷东西的整个经过——偷东西的人,被大姐夫捉到要关进黑牢里去的。可是,瑞嫂告诉过我,金镯子值很多钱,二春和阿牛可以拿了这笔钱跑得远远的……
我又突然觉得自己很理直气壮了,把金镯子套在手上——好沉呀,拉着我整个人往下坠,“咕咚”摔到了地上。
好大的响动,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坏了,秦三姐这么快就回来了。她把门一推,叫了声“我的小祖宗”,就上来抱我。我拿手揉着脑袋,金镯子暴露无疑。
秦三姐吃惊地看着我:“小夏,你……”
“我……我……”打很小的时候起,就有个经验,凡是闯祸闯得大了,只要老实承认,爹娘总会原谅我。我想,现在这事——我偷镯子的事,和二春的事——闹到了这个地步,惟有和秦三姐原原本本地交代了,才能解决。
于是我就“哇”地哭了起来:“二……二春……二春不能嫁给老色鬼……我偷镯子要她私奔……”
秦三姐一呆:“你——这事儿你小姑娘家瞎操什么心!”她抱了我往床上放,且哄道:“乖乖睡了,你喜欢金镯子就送给你——胡说八道你爹要骂人的。”
“不行!不行!”我扭动着身子,“二春不能嫁给老色鬼!二春是要嫁阿牛的。她早都是阿牛的人了!”
这句话把秦三姐吓得一个趔趄,同我一起摔到了床上:“胡说什么!什么叫‘是阿牛的人’?小孩子好混说这种话么!”
“我没混说!”我争辩道,“她就是阿牛的人了——他俩亲嘴呢,我看见的。”
秦三姐皱了皱眉头,大约有几分相信了,自言自语道:“真作孽!真作孽!”一连说了好几声,又问我:“你什么时候看到的?怎么不告诉我?”
能告诉你么?人人都只会训斥我“不懂”呀。我说:“你没来咱家,他们就好上了。”
秦三姐坐在床边直跺脚,又连连骂了好几声“作孽”,道:“你……还看见过什么?”
我还看见过他俩抱在一起打滚——不过这一条我可不说。阿牛就算会小小的欺负一下二春,可二春是喜欢他的,被欺负了还笑。那老色鬼就不同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叫秦三姐以为阿牛是坏人。
我就摇摇头:“什么也没。”
秦三姐好像松了一口气,可是眉头还皱得紧紧的。
“你乖乖睡觉。”她把我硬塞进被子里,“我去看二春——你那些话,不要混说,知道不?”
“知道了……”其实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还和谁说呢?眼睛一闭,什么也不晓得了。
听见麻雀在屋顶上打架,我梦里的它们,个个胖得像大毛的小油鸡。吱吱喳喳,吱吱喳喳——诶,好像不是麻雀,是人在说话:“太太,二春都三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怎么行?”
哦,这是瑞嫂的声音,她在跟秦三姐讲话呢——二春怎么不吃东西?我想问,可是满嘴苦苦的,发不出声。眼睛也争不开,手脚更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才记起自己这是病了。
秦三姐道:“作孽呀,你再去劝劝她。”
瑞嫂道:“怎么劝?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还是个男胎呢!老爷也真狠心!”
“嘘!”秦三姐叫她小声,自己也压低了声音:“要不还怎么办?这事传出去,就只能把她浸猪笼了。好歹她现在是保下了一条命。”
“哪儿是一条命呀?”瑞嫂道,“我看只剩半条命了。唉!还以为她交代出这孩子的事,老爷就会把她打发出去嫁了阿牛,没想到……”
秦三姐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唉!”
两人长吁短叹,停了一会没说话。
我像石头一样躺着,一点儿也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什么孩子呀?谁又有孩子了?孩子怎么又没了?秦三姐没有帮二春做主么?
正想着呢,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瑞嫂叫了声“老爷”,原来是我爹进来了。
我最怕的人就是他——也许连我的病都怕他,听他远远的一咳嗽,我“呼”地一下就睁开了眼睛。但是,瞥见他那阴沉的脸,我又立刻把眼睛闭上了,装睡。
爹朝我这边走了过来,问秦三姐道:“小夏今天怎么样?”
秦三姐道:“还不是老样子。”她说话时,房门又是“吱呀”一响,瑞嫂说她出去拿药来。
爹清了清嗓子:“你们在这里说什么?瑞嫂那脾气,你不怕她说得整个村子都知道么?”
秦三姐道:“孩子下来时,她是帮手。还用我说给她知道?再说了,二春的事,连小夏都晓得,恐怕蒙在鼓里的就只有老爷你和我——村子里,恐怕早就已经传遍了。”
“啪”不知道爹敲着什么东西,显然是生了很大的气:“你是什么口气?还在怪我打掉她孩子?你们女人简直是半分见识也没有!”
秦三姐不吭气,拿起一条湿手绢儿来给我擦脸,凉飕飕的。
爹还接下去气冲冲道:“还没成亲让人家就戴了绿帽子,且不要说老五、老六的前途毁了,这事传出去,我杜家的脸要往哪里搁?”
秦三姐低声:“你不也说‘还没成亲’么?怎么认死了就一定要二春呢?人家二春先和阿牛好的时候,也没料到会冒出个刘大夫来呀。”
“强词夺理!”爹斥道,“虽然姓刘的也不是个东西,但他承诺我这样大的好处,要栽培老五、老六,若是连讨个丫鬟我都和他计较,岂不显得我吝啬?如今且不要说这些,二春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总把她劝回头就是。”
我的亲娘呀!我差点儿没叫出来:不过就是睡了这一觉,怎么二春的事已经定了下来?这不是……这不是逼她去死么?我紧闭的眼前显出二春狂奔向水井的情形,那瓢泼大雨就是我的眼泪,藏也藏不住,顺着脸朝下淌。
“这孩子怎么哭了起来?”爹弯下腰来看我,吓得我的心“突突”直跳。“她只有病的时候才安分些。不过病了这么多天,倒不像是普通的风寒。”
“可不是么,老爷。”好大的药味道,瑞嫂回来了,“要我看,是中了邪气。现在这种阴沉沉的天气,最容易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外面的人都说……”
“胡言乱语!”爹怒斥,“外面说的什么话你都信,这宅门里的什么话你也都拿到外面去说。我杜家列祖列宗在上庇佑,家里能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倒是你管好了你那张嘴,天下就太平了。”
瑞嫂在我家的日子很久,哪被这样骂过?一下就呆住了:“太太,太太……”她冲着秦三姐,好像要哭出来。我真想睁眼安慰她两句,可爹搭着我的手腕号脉呢,我动也不敢动。
过了像有一百年那么长,爹精瘦的手指终于从我腕子上拿开了。他说:“没有大碍,该醒了。”说完就出了门去。
瑞嫂哭:“太太,我哪里胡言乱语?的确外面的人都说,四小姐是撞上二春孩子的阴魂了。”
“嘘!”秦三姐要她小声,“老爷的脾气你还不清楚?找骂么?就算是撞了邪,那要怎么办?”
瑞嫂抽噎着道:“若真撞了邪,得以毒攻毒,把二春的衣裳取几件来烧了灰灌灵水。”
秦三姐道:“这……这不好吧。”
瑞嫂道:“怎么不好?这法子很灵,包好。”又道:“太太您门口还要挂面照妖镜,把那孩子的阴魂挡在外面,告诉他说,要怨就怨老不羞的刘大夫……”
“你这越说越离谱了。”秦三姐打断她,“药都凉了,先给她吃了药再打算。”
说着,她俩就把我扶了起来,捏住了鼻子。哎呀,我不吃药!我急得立刻睁开了眼睛。
她俩都吓了一跳,但随即笑了起来。“醒了好,醒了好。”瑞嫂道,“四小姐你可睡了有五天了,菩萨保佑。”
五天那么久?难怪她们讲的事情我都糊哩糊涂的。
“二春呢?”我问,“你们刚才说什么孩子没有了?”
两人都愣了,瑞嫂抢先说道:“四小姐做梦呢。谁也没说孩子。二春在后面做事。”
骗人。我瞪着她,又看看秦三姐。
谁知秦三姐居然也骗我:“二春在后面给你做好吃的东西,你乖乖吃了药,瑞嫂就把好吃的给你拿来了。”说完,又一捏我的鼻子,把苦药灌进我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