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
如你所知,在爱情方面(不太乐观地说,那是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我是注定要屡尝失败之
苦的。由于我的性格内核——过于关注自我,向内心倾斜,对女性掉以轻心——改不了了,因而
在恋爱过程中我经常会“创业未半,中道崩殂”,以至于最后闹得劳燕双飞,行同陌路……
现在,确实是到了彻底失败的地步了。虽然有些痛楚,但也淡忘了不少。那离我越来越远的
爱情,如今仅成为有时不免回忆几番的象征性的苦闷。
我确信已经有大部分人忘掉我了。现在,谁也不知道我——这个头发短短,架着一副眼镜,
冒充斯文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人们有的在工作,有的结了婚,有的还在远
方……而我,来到这僻静的乡间。这是一个绝好的自我禁闭的区域。学校后墙是以旧礁石为底
座的长满灌木,马尾松和杂草的丁山。古代,海水一直涨到这里。这是一座危楼,严重前倾15厘
米,(不能当教室,所以改为宿舍给老师住。)众所周知,像意大利的比萨斜塔,每年不断前
倾,不过你放心,总不会马上出人命。靠北边过道的一间小阁楼就是我现在的寓所。除了工作之
外,剩下的时间我都呆在里面,关紧门户,拉拢窗帘,像一只不愿拉出天线的蜗牛。这样做的目
的只是为了让人们快速地忘掉我,而且,我从此可以更安详,更自在地沉入回忆,特别是幻
想。
诗人北岛在《雪线》中写道:“忘掉我说过的话/忘掉空中被击落的鸟/忘掉礁石/让它们再次
沉默/甚至忘掉太阳……”所有的一切终究都逃不脱被忘掉的结局,遗忘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悲
剧。
现在我规定每星期至少读两本书,不是走马观花式的,也不是蜻蜓点水式的,而是深入作
品,深入勘察每一位作者的思想体系(每一本书都是一座巴比伦迷宫)。这种细嚼慢咽的读书方
式于我是大有裨益的。除此,我还规定每天至少沉思一个钟头(也就是发愣)。先前法国的普鲁
斯特封闭自己的后半生,只是为了更明晰地回忆逝去的流水年华(青少年时代的贵族生活)。我
在这个偏僻的乡中画地为牢,自我囚禁,并不仅仅是为了回忆;或是坐井观天,安享余年。毋宁
说是在奋力地挖掘一口思想的井吧!我已屏弃了那种抱着转变为世故圆滑的念头想赢得人们交口
绝赞的努力,我要替自己挖掘一口幽深的井,来储藏与日俱增的思想的液滴。
秋天,这里风很大。若是晴天,风像一长匹透明的绸缎从海面上翻卷过来,铺展开去,带着
尘沙,毫无遮掩地袭击着这片海滨村落,令人感觉置身沙漠。而我的阁楼似乎要在风中摇摇欲坠
了。对这间阁楼的住房条件我非常满意,你有空就来参观一下吧!只要推开门,这当儿,门框
上方便有东西纷纷脱落,洒得你一脸一身的泥灰,像是水泥厂刚下班的烧窑工人。你抬头仰望楼
顶,天花板的四角,墙壁与墙壁对折处,勤劳的蜘蛛们正在大建家园,整顿市容。有时我会想起
《西游记》中的盘丝洞,而我有不是唐僧……
真不好意思,房间里什么气味都有——“其臭如兰”,所以必须把窗户打开一会儿,而秋风
马上会肆无忌惮地闯进来,大吵大闹,搞得陈年蛛网罩落在头上,或者一只调皮的小蜘蛛顺着一
根细丝从上面滑溜下来,在你的鼻子底下荡秋千。还有蟑螂,但不会太多,三四十个估计会有。
白天,他们通常钻在我的抽屉里,放衣服的纸箱里,或床底的杂货堆里睡大觉。晚上就跑到书桌
上来大开“华尔兹舞会”。
现在我渐渐学了抽烟,用的是烟斗(你要是想写点什么不抽烟是不行的)。黄昏,吃了饭,
回到阁楼。我的床是倚窗铺设的——我现在是什么地方都懒得去,不像过去那样东游西荡,去北
京,去厦门,去杭州,去深圳…………往往是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回来——坐在床上,打开窗
户,夕阳没有完全陷落,红色的光芒映得阁楼一片朦胧。我用被褥垫了后背躺下来(仿佛荡漾在
光的海洋中),一边抽烟,一边享受这傍晚的宁静。我记得宋代王安石曾写过一首诗,恰好替我
现在的心境作了绝好的注脚:
万事悠悠心自知,强颜于世转参差;移闲独卧秋风里,静看蜘蛛结网丝。
瞧,有该到了阅读的时间了,那本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还没读完呢!就此搁笔,再
叙!
灰尘时代于
2000。11。12晚
我站在宗教的肩膀下,失去了选择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