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单刀直入。简爱最大的美德是自尊，自爱，这在那个尚广泛存在“歧视”，“不平等”
等字眼的英格兰社会，这种品德的存在，尤其是在一个身份卑微的下层社会女人身上存在，便有
非同寻常的意义。关于这些，不知已有多少人唱过赞歌，我也不再炒冷饭。但就作品本身来说，
正是这两个天使，即成就了她，也毁了她。
稍稍了解一些作者情况的读者就不会怀疑，简爱在很大程度上是夏洛蒂自己的真实写照，这是有
迹可寻的。简爱是偏执的，她的偏执维护了她的人格尊严。夏洛蒂也是偏执的，但她的偏执却未
必是好事。作为作者，她太喜爱那个重叠了自己人格的女主人公了，以致于不能容忍简犯任何错
误。她赋予这个矮个子，相貌平平的姑娘强大的精神自控力，使她自始至终都处于一种警惕性的
防卫自尊戒备中。在作品中的其他人物面前，简从未露出过心理上的微小破绽。这个简爱完全符
合夏洛蒂心目中的预计形象，是完美的（品质上），同时也是失真的。因为，简从未像一个正常
的18岁姑娘一般“失态”过。要不是作者以第一人称口吻写下这部书，引导读者以女主人公本人
的视角与心理活动看待这个世界，恐怕就没有什么人能真正了解简爱。难怪到了萨金特笔下的
《重返呼啸山庄》，我们便对简好感全无了。
现实中可没有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这正是症结所在。
如果夏洛蒂早些日子得到丈夫亚瑟的爱情，那她也许就写不出《简爱》来了。
勃朗特一家居住在英格兰北部约克郡一个偏僻的小村庄，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清苦生活。在〈简
爱〉与〈呼啸山庄〉中我们可以读到大段的关于原始荒原景色的精彩描绘，却压根找不到当时兴
起的工业革命的蛛丝马迹。可以这么说：勃朗特姐妹们接触最多的是彼此。她们在社会潮流中处
于搁浅状态。她们既长大了，又没长大。因此她们浸润社会的第一次尝试---离家当家庭教师，在
头脑中投射下的阴影是相当深刻的，正如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初次见识舞会场面一样。与普
通作家不同的是，她们无须再经历翻找陈旧记忆的过程，她们的经历无须等待时间的冲刷。因为
她们已经具有完成贡达尔家族史的才华与功底。
个人经历的雷同性在〈简爱〉与〈阿格尼丝`格雷〉中也能反映出来。只有艾米莉另辟奚径，异军
突起。我们甚至能惊讶地从〈呼啸山庄〉中找到某些类似于“现代主义”的痕迹。
要挑出简爱这一类人的毛病并不困难。总是当家庭教师，求职时总是登广告。这对我们这个充满
了既不当家庭教师又不登求职广告的人的世界而言，无疑是个局限。无论简怎么抗争，她总也跳
不出自己的视野。这一点上艾米莉比姐姐望得更远。不仅如此。关于伯莎`梅森患有精神病的设定
也颇耐人寻味。很难想象夏洛蒂能容许这个处在她心爱的女主人公的对立面的女人会有清醒的时
刻，也会有流下令人同情的泪水的时刻（简就会不知所措）。伯莎`梅森被塑造得活象童话里的邪
恶女巫。像奥斯汀那一类作家笔下的人物就更立体化。缺乏更多侧面的人性描写，是〈简爱〉的
一个严重缺陷。
当然我没有否认伯莎的设定毫无疑问突出了罗切斯特的悲剧性。
与社会经验差不多“稀”而“贵”的还有爱情经验。夏洛蒂与弟弟勃兰威尔离家仅一次，创下了
不小的爱情成果：一个爱上了有妇之夫，一个爱上了有夫之妇。后者还因此断送了青春与前程。
艾米莉与安妮终生独身，耳闻目睹兄姐的经历便是爱情的主要素材。我们在爱德华`韦斯顿与圣约
翰`里弗斯身上，便能找到一些共通的品质。要是罗切斯特不存在，圣约翰就会是简的理想，正如
韦斯顿是阿格妮丝的理想一般。从罗切斯特与简爱相知的默契来看，我不怎么以为罗切斯特的形
象出自夏洛蒂在布鲁塞尔暗恋的M`埃热。
自尊自爱，坚持维护自己的人格，是简爱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夏洛蒂清楚明白这一价值，尤其是
在当时妇女地位如此低下的社会里。把简爱这张招牌打出去绝对可以收到一呼百应的强烈效果。
然而，这不是夏洛蒂写这部小说的本意。她只是厌倦于压抑，她要呐喊，她要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要把自己的憧憬与梦想告于天地共知。但苦恼是，现实社会无法为简爱人格和精神上的优势作
强有力的衬托；她的无与伦比的精神力量根本无法得到充分的发挥与表现，或者在得到发挥与表
现之前，她就早在这个严酷而冰冷的社会里“饥渴而顿踣”了。悲剧结尾不可能是夏洛蒂的本
意。于是，在简陷入困顿时，会有人热情地伸出援助之手。这倒也罢了，可偏偏他们就正好是她
素昧平生的远亲；再顺便幸运地得到两万镑的财产遗赠，一跃升为中产阶级。而且，最重要的，
有一个罗切斯特站到她面前，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毋宁说，是罗切斯特作为一名与简
合演双簧的角色，就有了登场的必要性。简在罗切斯特的默契配合下，最大限度地表现出人格的
力量---可以说是毫无剩余。而这正是夏洛蒂所希望的。于是，罗切斯特多了一个疯妻子；布兰奇
`英格拉姆小姐也来参了一脚；罗切斯特假扮吉卜赛女人算命；罗切斯特请简照顾梅森；而且，最
后桑菲尔德在大火中化为焦土，罗切斯特孤身无援``````这一切，都是刻意替简制造表演的机
会。这类情节的产生与推动作用，与安娜`卡列尼娜卧轨自杀，达吉雅娜拒绝奥涅金的意义完全不
同，因为后两者丝毫不含作者作为局外人的介入因素。《简爱》最大的失败就是夏洛蒂忍不住要
当导演。太阳系里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又是彗星来袭，又是九星连珠，又是天体十字架。将所有的
偶然性人为地集中起来，浓缩起来，必然导致失真。这一倾向在简从桑菲尔德出走以后更为明
显。这就与喜剧套喜剧的童话模式更加相似。（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