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杀的昏了头,西子湖带着桃杏芬芳的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他手中的剑一
次次穿透那些人的身体,带出一蓬蓬的血花。
然而,对方实在是人太多,长时间的使力,右胸上原先受创的地方痛的要把他身体劈开一
样——那个号称腾蛟的长江帮帮主毕竟还是有几分真功夫的,他三年前加入风神会开始行走江
湖,难得碰到一个这样硬的点子。
将剑换到左手的时候他微微抽了一口冷气,因为咬着发带,空气在牙缝里发出丝丝的声
音。他看着越来越多的来人,不禁皱起了眉头——真是麻烦啊!如果不是他随身的暗器都用完
了,哪里还用如今这般一个个地杀将下去?
何况,居然还要分出心来去看顾那个柳树上的少女,因为好几次水帮的人都试图上去抓她
为人质要挟。
想到这里时,他发觉好久没有听到那个树上的女子惊叫了,不知道是不是吓得昏死了过
去,一剑逼开那些围上来的人,不由抬起头看看堤边那棵垂柳。
“哎呀,小心后面!”
他方一抬头,就听见树上的少女脸色苍白的惊叫一声,直指他身后某处。他不用回头,就
感觉到了背后风声凌厉。他来不及回身,便转过手腕,一剑由下至上反撩上去。
然而,树上的少女似乎以为他来不及格挡,急切慌乱间、居然自作主张,将手里那一盏琉
璃灯对着他身后那人狠狠砸了过去。偏偏她手劲弱,准头又不好,居然直直对着他飞了过来。
他一惊,反手格挡稍微晚了一些,感觉后心一痛,已然被刺中。身后那人随即一声惨叫,
也被他一剑贯穿了咽喉。顾不得后心的伤口,他右手抬起,去挡开那盏迎面砸过来的琉璃灯,动
作幅度一大,又扯得胸前伤口剧痛。
唉,老天……卫庄行走江湖也有三年了,从来都是来去自如,何曾这般狼狈?
他的手碰到了那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灯,忽然间,心念一动。
“俯下身!”他对着柳树上的少女蓦然大喝,同时手指已经在琉璃灯上轻轻一叩,内力透
入处,仿佛冰纹裂开,琉璃化作千百片在他指下纷飞散开。
“快伏下!”他再度厉声大喝,盯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女,看见她急切间茫茫然的抱着书
卷将头伏下靠在膝盖上,同时,他左手上的剑气陡然大盛!
剑气在空中流转,那些散开的琉璃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聚到了剑尖附近。他一声
长啸,将浊气同束发丝绦一起从唇间喷出,用尽了全力逼出剑芒。
回剑,陡然间挽起那千百片破碎的琉璃,宛如银河天流倒挂。那些碎片如同箭般呼啸而
出,掠过树梢,暴风急雨般的打入人群。
晓风残月的西子湖边,陡然间流光飞舞。同时飞起的,还有血光。
他杀气大发,合剑冲入乱作一团的人群中,紫衣上溅满了血痕。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慢慢安静下来。他站在血泊里,最后掠了一眼那些或死或伤的人。慢
慢来到湖边,蹲下身用碧水冲洗着剑上的血迹。
“好了吗?”忽然,听到树上有人怯生生的问了一句,带着微微的哭音。
他一怔:方才杀的性起,居然忘了那个女孩子还呆在树上了。
他抬头看去,此时天已经微微泛白,朦胧的烟水笼罩了西子湖,在氤氲的水气霞光之间,
他看见垂柳上那个女孩子仍然抱着膝,将头埋在膝盖上,闷闷的问。一粒蓝瓷耳坠,在她漆黑的
鬓边晃晃荡荡。
他不禁笑了起来,然而一笑就扯动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皱了皱眉头,道:“好了,你可
以抬起头来了。”
“我不要看……”树上的少女依然固执地将头埋下,声音里面已经带了颤音,“你一定杀
了很多人……你不是个好人!我不要看,我要回去找父亲来抓你!”
浓重的血腥味飘在空气里,伴随着桃李花芬芳的香味,显得诡异而瑰丽。
“那么,你方才为什么又要帮我砸那个人哪?”他笑了起来,一边收起剑,攀上柳树来,
坐在另外一个枝杈上,问。
“因为、因为那个时候他要杀你呀!”听到对方的声音移近了过来,少女本能的靠着柳树
瑟缩了一下,却依旧不敢抬起头来。
紫衣的剑客大笑起来:“对呀!那个时候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你说我是不是该站在这
里等着被他砍成十块八块、才算是‘好人’呢?何况…嗯,何况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来
着。”
“他们是坏人,所以你才杀他们,是不是?”陡然间,仿佛明白了过来,伏膝的女孩一下
子抬起了头,恍然的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就像荆轲刺秦、李寄斩蛇那样,是不是?”
他怔了一下,对于她那样的比喻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说实在的,这不过是江湖恩怨而
已,谁是谁非一时如何能说清楚。只是长江水帮,平日的确倒是做了许多不干不净的事情——所
以,这次虽然是为了老大的命令斩杀帮主李腾蛟,但是说是替天行道……那个,似乎也有一点点
的沾边吧?
他懒得费力说明,便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当作默认。
少女的脸陡然明丽起来,手指紧紧抓着那本玉豀诗集,低了头,仿佛舒了一口气似的微
笑:“啊……我就知道,你喜欢读李义山的诗,哪里会是个胡作非为的歹人?”
他好笑的侧头看看她,原来,她是爱屋及乌,所以也不愿认为同样喜好读玉豀诗集的他是
那样不堪的人啊。
“嗯,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罢。不然你父母要着急了。”虽然有心继续逗她说话,但是
看看时辰不早,他不得不出声提议——其实他也是怕一直呆在此地,天明以后被人看见了有麻
烦。
那个少女一下地,身子就软了一下,连忙抬手撑住身边的柳树。方才显然是吓得她不轻,
看到地上血污狼藉,她脸色苍白的咬着牙,差点叫出声来。
“唉,来,我扶你回去。”他只好对她伸出手去,出乎意料的,那个少女脸微微一红,白
了他一眼后自顾自的举步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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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沧月 回复于 2002.10.06 13:13
“啊,我进去了。”到了别院的后门,觑着那里还没人早起经过,她依旧是低了头,有些
不好意思的对他说,他只是随意的挥挥手,应了一声。
身上的伤还是刺痛着,他看着她小心的推开半掩着的门走进去,正准备走开去,忽然间听
到她的脚步声又返了回来,不由回头。
“嗯……你、你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好么?”他看见那个女孩子小碎步的跑了回来——虽然
奔走的有些急促,却依然保持着优美的风姿,显然自小受过很好的教导。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
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只听得她的声音有些急促:“我进去给你要点药来。”
不等他回答,她马上转身小跑着消失在廊道深处。他皱皱眉头,在门外的树下找个荫蔽处
站了,百无聊赖的看了看牌匾。原来是淮南节度使薛昭义的别院。
甘露之变后,王室衰微,宦官把持朝政,政令废弛已久,各位节度使坐镇各方、手握大
权。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在江浙两地来说已然是一方霸主,这位少女大概就是传闻中节度使的掌
珠了。
并不愿意和朝廷扯上任何关系,他想了想,还是准备自顾自的离开。
“啊,别走呀!”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背后的门又轻轻吱呀一声开了,少女从门里探首
出来,着急的对他招手。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回来。
“你看,这些都是治伤的药——有紫金散、明石膏还有云南带来的白色的药,很管用
的!”那个十六七的女孩子低着头,将衣襟里包着的一堆药捡起来放到他手心,“你快点把伤口
上的血止住吧!”
那的确都是很名贵的药物,治疗一般的跌打外伤足足有余。可他身上的外伤事小,内息的
紊乱才是真正需要休养的——然而,和这个女孩说,又怎能说明白呢?
他微微苦笑,看着天已经慢慢透亮,说:“你快点回去。偷了那么多药出来,万一被你父
亲知道,那就又不得了了。”
“嘻。”忽然间,他看见那个少女的微微抬起眼睛,飞快的看了他一眼,低头笑,“才不
是偷着弄出来的。喏——”她抬了一下手,他吃了一惊,看见她白皙的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划
伤,虽然敷了药,仍然不停渗出血来。
“方才那些琉璃碎片还是划到你了?”他皱眉,问。
低着头的少女忽然噗的轻轻一笑:“不是,是我想弄到药——父亲的药放在橱子里,我可
拿不到。只好刚才回去装作不小心、用簪子划了一下手——容婆婆刚睡醒,一看就吓得立刻给我
拿了一堆药来……”
她顿了顿,微微有些腼腆的笑着,似乎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又顿了一下,才低着头
说:“很管用的,我试过了……敷上去血就止了。”
他看着她白皙手背上那一道伤痕,居然忽然间觉得语塞。
“嗯,容婆婆不见我,一定又在找了……我回去了。”她似乎一直等着他说什么,然而等
了片刻,还是低着头,细声说。然后微微躬身行了个礼,退回到侧门背后。
朱红色的门缓缓阖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身边擦身而过——那是他一生之中都难得遇见的“真”,此刻
抓不住,那么便是永不复返。忽然间,他抬手,撑住了那扇将要关上的门。
“我叫卫怀冰。”他低下头,对着门后那个人一字一字的说。仿佛知道这个名字一旦说出
来,便是如刻入石上般无法抹去。
那个少女似乎吃了一惊,依然没有抬头,但是他看见,有红晕慢慢地升上了她的侧颊。
“我、我姓薛……叫薛楚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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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那样的开始。如同一切传奇里面那样,缥缈而瑰丽。
有英雄的长剑,有美人的柔情。一个是仗剑飘摇江湖的惊世剑客,另一个是明珠玉露一般
娇妍纯真的候门千金。
即使这么多年的风尘过后,夜雨里挑灯看剑,今日的他依旧会为当日的旖旎风光而迷醉—
—似乎邂逅过那样传奇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他卫庄如何能遇见那样的人呢?或者说,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然而,此刻的灯下,风雨大作的望湖楼顶层,看着素衣束发的女子,看着她低着头温文而
安静地说话,看着她咬着唇角的表情——忽然间,他终于知道一切、终究是明明白白的刻在了那
里。
记忆里那个少女娇赣的笑靥,和俯首间渐渐飞红的面颊在眼前反复交叠,片刻间遮住了他
的眼睛。
在碧光到达眼前的时候,周围子弟的一片惊呼声中,紫衣的卫二公子才仿佛如梦初醒般,
陡然翻转手腕,长剑直立而起。
“叮”的一声,双剑相击,声音冷冷的,有着钢与铁的尖锐。
凝碧剑荡了开来,然而剑身上萦绕的内力透过长剑一层层如同暗涌般推来,他只觉得虎口
一阵酸麻,掌中的剑居然有几分松动。
略为一惊,卫庄惊电般的抬头,眉目扫到之间,只见那一袭素衣瞬忽飘远,手挽长剑,身
影空灵曼妙无双,一击即走,有如变幻无方的云。
如此剑法……难怪当年大哥便是伤在这凝碧剑下。想起多年来一直抱病、如今伤势垂危的
兄长,卫二公子的眉毛一振,眼睛里面闪露出冷冷的光,手腕微微一振,内力透入处,流光剑瞬
地绷直,发出轻轻一声长吟。
瞬忽之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望湖楼上的所有人的眼睛都花了一下——仿佛有强烈的光
芒陡然间从紫衣人的剑上四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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