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结社已经离我们比月亮还远,只在史籍和小说中留下一些碎影。但在公共话语基本丧失的今天,对于那些诗酒风流和指点江山的雅士,我实在是非常地怀念。
古代文人结社大致可以分为玩的和干的两类。玩的就是文人脱下官服披上鹤氅后,玩诗玩棋玩琴玩谜语,尤以玩诗为多。干的就是风雨飘摇之际文人慨然以天下为任,干革命干江山干犯龙颜,可惜这类社团就明末和清末有。究其竟是文人本为政界人物,上班的时候兼济天下,下班了就要好好玩了。
诗社其实主要是以酒席为活动中心的。有学者做过一个有趣的统计,两宋共有词作约二万二千余首,其中作于宴上席间的应社词就有一万多首,可见宋词多是喝酒喝出来的。同样是喝酒,现代人讲“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抿一抿”,讲“四言四语”,侃政治谈绯闻,慷慨激昂却言不及义;古代诗社则是对酒当歌,吟诗作赋,“醉翻襕衫抛小令”,觥筹交错间,便诞生了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形式之一,词。文人词的最初形式是小令,而小令原本就是酒令。古人行酒令是美仑美奂的,先由一人吟出一令,再由歌妓弹唱出来以劝下一人酒,所谓“一曲送一杯”,第二人便以此令为准赋新词,下一人喝酒,如此巡回,宾主尽欢。有名的酒令如韦应物的《调笑令》:“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离。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温庭筠的《添声杨柳枝》:“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都是这样即席而作的精巧佳品。再有一种玩法就是分韵赋诗,拿一句诗或文的句子,每人分一字,以分得字押韵赋诗。这样的诗一般以“赋得”为题首,如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便是代表作。诗社同人们经常一起饮酒赋诗,审美趣味便会逐渐接近,形成一些文学流派。如宋代的豫章诗社和江西诗派,西湖吟社和格律词派,明代的南北二社与唐宋派,蒲桃社与公安派,都是这样的关系。
韦伯将因神权和王权统一而获得崇高敬仰的统治者称为“卡里斯玛”,中国古代士大夫由于是官僚、学者、文人三位一体,以德服人,个人魅力极大,便形成了一个“卡里斯玛”阶层,是古代社会的脊梁。中国文人的魅力主要源于通才式的知识结构,所谓“书生四艺,琴棋书画”,文人结社自然也少不了这四艺。有名的西湖吟社,集聚了周密、吴文英、王沂孙、张炎这样的词林圣手,也荟萃了杨缵、徐天民、毛敏仲、徐理等古琴大家,朝夕在一起审音辨律、损益琴理,既发展出了著名的格律词派,也形成了古琴史上重要的浙派古琴,实在是相得益彰。其他还有棋社、书社、画社,还有猜谜语的谜社,甚至还有鉴赏镜子的镜社,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这些社团很像现在的作协、音协、棋院、画院,不同的是,现在的都是职业,古代的全是业余。正是这种为著名汉学家列文森盛赞的“业余精神”,引领文人们游心太玄,好之乐之,将白底的人生绘成了艺术。
儒道互补的士大夫是内外双修的,心中自有天地,治世身手也甚为了得。中国古代尽管缺少西方式的媒体、沙龙、派对,但从宴会发展起来的社团,依然可以视作哈贝马斯所称的自由交流的“公共空间”。哈氏的公共空间在我看来,大致有两大功能,一是通过交流消解压力寻求认同的稳压阀,二是经过辩论产生思想注射新意的注射器。如果说中国玩的社团稳压阀之职胜任而过之,干的社团则是心余而力不足。不免便要提到“天地元气,豪杰文章”的复社。复社于今日,似乎只零落成几对风流名士与秦淮名妓的韵事了,钱谦益与柳如是,冒辟疆与董小宛,侯方域与李香君,似乎每个才子的名字只对应着一个佳人,这本身便证明了晚明“汹涌如潮”的态势,并非崇尚中庸的中国文化的主流。今日翻阅史籍,读到复社尹山大会,“名彦毕至,从来社艺未有如是之盛者”,虎丘大会“动以千计,山塘上下,途为之塞”,张溥去世,“海内会葬者万人”,依然可以想见当日壮举的盛况。宴集时名士们逸兴壮思俱飞,犹在眼前:桃叶渡冒辟疆大会诸孤,“出血书《孝经》共展观,同人咸大快,怀宁饮恨”,吴应箕主持国门广业社,“酒酣耳热,多咀嚼大钺,以为笑乐”,汉代太学生的批判传统脉如游丝,毕竟依然传至明季。然而“怒涛东到海,流恨总兴亡”,这一延续心学、东林的狂飙突进运动终于随着大明气数消亡而风流云散。而清末的光复会、同盟会等干革命的团体,秉复社之衣钵,又从东瀛借来西风,终于唤醒了千年酣睡的中国雄狮。
社团到了今天,有了新的形式,便是网络论坛。从宴会到社团,交流空间的发展本就是一个超越具体的过程。当代网络的出现,为知识分子交流提供了无限广阔的公共空间。当代知识分子,退可在文艺网站独善其身,进可在思想论坛兼济天下,依旧是风流不绝。但由于缺乏古代结社诗词一类成熟的交流方式,更缺乏富于号召力的公共话语,在杜维明呼唤的“公共知识分子”出现之前,网络论坛要以“酣饮”来结束“灌水”的状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03年9月3日
于浙大西溪优游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