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骨记zt
本应为“折骨记”,避“折”字讳,用“蛇”字代替。
(一)
早晨九点半,电话响了。
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到床头的电话,看清显示的号码,睡意立时消去多半。
电话拿进被窝,再把头蒙上。一片漆黑之下编的瞎话可能更加有欺骗性。
“喂?”
“吃药了吗?”劈头就是一个疑问句。
“吃了。”
“干吗呢现在?还没起床吧。”
“起了起了,现在正做广播操呢。您听不见?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哪有?我还真没听见。那什么,你姨出差到上海,跟我要你的地址,说要去看看你。”
“别,千万别,告诉我姨我现在好好的。反正过年那会儿我就回去了,到时候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这趟就别麻烦她老人家了,都挺忙的。”
“行,我跟她说说吧,她听不听我可做不了主啊。昨天请刘医生吃饭了,人家对咱多好。你年初一去到他家,给人磕个头,听见没?”
“这都什么年月啦,还兴磕头那!给他鞠个躬成吗?”
“废什么话!叫你磕你就磕。你忘啦人家是怎么救你来着!没事挂了啊。”
“行。天儿挺冷的您出门多注点意。”
“知道了。哎对了,最近又踢球了吗?”
“没有没有,我这身子想踢也踢不了哇。再说这冷天儿也不适合。”
“哼,我还不知道你,好了伤疤忘了疼。挂了啊。”
“恩。”
好了伤疤忘了疼。嘿嘿,真应了她嘴边上常挂着的一句名言,“知子莫若母”。
其实这伤疤都还没好呢,昨天又在操场上耍了一下午。
不过这疼,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只不过是假装不在乎。
10月3号,到现在还不到80天。
回忆应该从那次突破开始。
脚底拉球,扣回来,加速,变线,趟,再加速,起脚,球进了。
对方的后卫太菜了。
隐约听见他们在身后商量:“把他盯死了。他的速度快。”
盯死了?好啊,试试吧。
边线处再拿球,一对一。我脑子里根本没有传球的念想儿,过丫的!
上身虚晃,----妈的这就中招了?球趟出去,加速突破啦!
来个补防的?假动作也甭做,球往前一踢,拼速度呗。
丫不行,被我挤在身后啦!刚想冲出去-----
丫急了,扫堂腿。结结实实踢在我正在迈出的右腿上。
我的身体在半空中马上与地面平行了。感觉这是我有生以来脱离地球引力,滞空时间最长的一次,长得足以唱一句:“I believe I can fly”。
当我回过神来,感觉到降落时最先接触地面的会是脸时,右手伸了出去----
“呵嚓嚓”,三声轻响。这声音是如此之大,大到足以穿透我的耳膜;这声音又是如此之小,小到除我之外,周围再没有人可以听到。
当桑兰在友好运动会上动作失误落地时,当曲乐恒穿过张玉宁的车子挡风玻璃飞出去时,他们也听到了这般的声音了吧。
在地下翻滚两周之后,我左手撑地弹了起来。回身吼道:“谁?谁他妈在我身后下绊?”
众人纷纷围过来,一通废话,“不要紧吧?”“没事儿吧?”
我不理,通过指认找到凶犯,左手指着,“你小子会踢球吗!哪儿的你是?”
旁边我一哥们儿说,“这人我认识。”
“认识就好办了,回头说事儿。”我对我哥们说,“走,上医院。”
“走?不踢了?”
我上衣一披,“还踢?老子胳膊断了!”
“没那么严重吧!”没人信。他们不相信胳膊断了还能在这锁定事主追查元凶。他们好象觉得胳膊断了就应该在地下左三圈右三圈滚来滚去鬼哭狼嚎。
哥们儿出主意,“要不先去一下医务室?”
其实我知道学校医务室根本帮不了我什么忙。但我还是心存侥幸。万一是脱臼呢?万一只是挫伤呢?
医务室白大褂只扫了我胳膊一眼,就说出了感人至深的一句话。
“你这个我们这没法治,上医院吧啊。”
(二)
出门打车,直奔岳阳医院。
挂号处小姐特善解人意,长的就救死扶伤。
“以前来过吗?”
“没有。”
“没有?那得办张医疗卡。喏,给你一张表格,旁边填去吧。那个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工作单位联系电话都填清楚了啊。”
右臂已经肿起来了。哥们儿替我填的。
“你这写的什么啊怎么这么潦草?重写重写!”又扔过来一张表格。
小声骂着,哥们儿用仿宋体返了一遍工。
“等会儿啊,正在输入资料。工本费,八块二。怎么一百块的?没零钱吗?真是的。我去给你换啊。”
“大夫您能快点吗您看他胳膊现在摔的挺严重的----”
“你着什么急比他严重的有的是,我们得按规章制度办事。”
在默念墙上写的“让患者减轻痛楚是我们最大的快乐”二十遍后,挂号窗口里伸出一只手,一把零碎钱夹杂几个硬币和一张卡拍在了台子上。
“这是卡,这是钱,数数啊。完了旁边窗口挂个号。”
哥们儿一把抓起钱,领着我直扑另一个窗口。
为什么岳阳医院的挂号处和大夫的办公室离的这么远呢?要去穿过两个小门的另一幢楼?而且外科大夫还在三楼?假如摔到的是腿,都要找人背上去面圣吗?
大夫还是很好的。先看了我一眼胳膊,问道:“拿手撑地了吧。”
“是。”
拿捏几下,问了几句,“这里疼吗?这儿呢?”
都疼。
“走,我带你上楼拍片子。”
我撑不住了,问道:“大夫,您看我这不是骨折吧。是脱臼还是其他的什么吧。”
大夫拿起病历表,什么也不说。
我一低头,这回连自己都骗不了了。右臂明显畸形了,整个小臂自肘关节处和大臂根本不在一条线上。
拍片子的是个实习生。他要求我右臂采取各种姿势以使拍出来的片子效果更好些。
“往这边来点。还能翻过来一点吗?对,再来一点。”
我整个身子几乎都翻了过去。两张片子拍完,我已经汗流浃背。
片子十分钟后出来。
我坐在X光室门口,呆呆的等。右臂肘关节处一阵阵麻木的感觉隐隐传来。
小时候不老实,好好的楼梯不一级级走下,想一跳了事。那次伤到的是左手腕。
和这次感觉差不多。骨折刚开始并不十分疼痛,伤处只是有些麻木,皮肤还会有肿胀的热辣辣的感觉。至于疼痛,那会在以后的时间里给你留下深刻印象。
大夫出来招呼我进去。
进屋,大夫看了我一眼,问:“小伙子,外地人本地人?”
“外地的。”
大夫拍拍我肩膀,尽量轻和的对我说:“你这个,要动手术了。”
动手术???!!!
大夫带我看片子。“你看,你的桡骨小头已经脱落了,而且尺骨也有些断裂。”他又翻出一张片子挂上,“这是正常人的,你比比看。”
医学术语我听不懂,不过对比墙上的两张X光片,我看到我的上臂骨和下臂骨之间已经没有连接,一片漆黑。
“做手术我们用钢钉给你固定住,然后打石膏,等它长起来之后再拆除石膏,把钢钉拿掉。”大夫详细给我介绍施工过程。
“这要多长时间?”
“你年轻人身体好,快一点的话半年多一点就可以痊愈了吧。不过可能对你以后生活会有些影响,太重的体力活可能做不了。我看你也不象做体力活的人。”话里话外,我听得出医生在尽量安慰我。
我那哥们儿都傻了。我却平静的对大夫说:“大夫,做手术这么大的事儿,我一时做不了决定。我想想看好吗?”
“好吧。我去那边病房看看。考虑好了就来告诉我。”
(三)
其实有什么好想的呢?还会有什么奇迹出现吗?
我突然想到小时侯那次受伤。那次也挺严重,手腕处两根骨头都断了,不过也没有动刀子。我叔父的医院里有一位刘医生,治骨伤远近闻名。把我带到他那儿,他让三个人攥住我前臂别动,一边和我说闲话一边按摩,突然用力,也是两声轻响,就成功复位了(过程中疼得着实不善)。打上夹板,第二天再拍片子,吻合的一点不差。吊了俩月胳膊,熬点中药擦擦,就又可以骑自行车了。
如果说有神医,他肯定能算一个。我在他那经常看到几个人架着过来的脱臼患者走的时候没事儿人一样自己溜达着就回去了。锦旗挂满了一屋子。
辗转找到叔父的电话号码,通过叔父又找到刘医生的联系电话。我千叮咛万嘱咐叔父,这事儿先别告诉我爸妈。
刘医生还记得我,我一提叔父他就想起来了。情况一说,他有点急。
“那医生呢?你找他我跟他说说。”
找到这边的大夫,他接过电话说了一通医学术语,什么“多少度”“桡骨小头”我全不懂。说完了电话又交给了我。
那边刘医生说:“孩子,我现在看不到片子。不过听他的说法,看来是要做手术。你不如先回来,我看看能不能复位,不能复位再手术。反正这手术咱也能做。”
“行,我听您的。”
这边医生也在说,“我看你还是回家吧。你就是在这里做手术也不是说马上给你做,总要等个两三天的。整个手术下来大概要五六千块钱,还不包括调养恢复,补充营养,也没人照顾你。我这就给你用石膏裹上,路上只要别碰到,没事!”
电话又响了,从里面传出的声音特别大。
“哪个医院?我跟你爸明天去!”叔父泄密的速度超过了我的预料。
“您别来了,这边大夫建议我回去治疗,刘医生也这么说。”
“怎么回事?你这样还能出门吗?有多严重?”
“没事没事,医生都说了没事,小毛病,我现在一点都不疼。您别急啊,情况没那么糟。”
“怎么到哪都不让我放心?路上别关机!”
右臂一热,大夫已经给我敷上了石膏,里里外外好几层。这个护臂可比Iverson的长多了,从胳肢窝一直到手腕,木乃伊也就这程度了。
走到门外,大夫从里面追出来说了一句:“路上小心点啊!”
心头一热。“大夫,您贵姓?”
“姓余。”
通过研究,发现乘火车是最快的途径。
火车站。我拍着哥们儿的肩膀,“兄弟,送君千里终需一别。你回吧过会没车了。”
“我过会打车走。再抽你根烟。”
“这边你不用担心,我代你跟老师请假。这个,估计考试你是没戏了----”
“那正好。我一点书没看哪,要考也是狗屁不通!”
“咱学校的SB规矩,考试不过可是要重读。”
“留级算甚!我学生还没当够,还指着下一届学妹里能多出俩人才。”
“你小子!回去我找那孙子算帐,废了丫挺的你看中不?”
“不中。你别碰他,万一我这要是残了还指着他养活我下半辈子哪!”
临走,我把剩下的半盒骆驼拍给了他。
(四)
原来火车上没有照顾残疾人这一说。
我把胳膊棍子伸到乘务员面前,好话说了一车皮要求中铺换个下铺。丫楞是拿腔捏调得装大瓣蒜。
后来我一看,跟他费这劲干吗!车厢里总共就仨人,整个一专列。得,我爱睡哪儿睡哪儿!
从凌晨一点发车,到抵达目的地,要十八个小时。
我直塄塄的坐在床沿,回想这七八个小时发生的事情。耳边的嘈杂突然远去,只剩下车轮滚动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球场,医院,站台,那一切仿佛那么遥远,又仿佛全在身边。我想这只是一个噩梦,天一亮所有的事情都会象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右臂隐隐约约的疼痛又将我拉回现实。天香断续胶?我甚至想到了恒山派的这剂跌打良药。俞岱岩手脚全断,又给人装在轿子里运来运去;我这胳膊骨折,还乘火车奔出一千里地开外,也差不了多少。
“今夜无人入睡”,那是谁唱的?多JB高昂啊!
夜深人静的时候,疼痛开始肆无忌惮的向我袭来。
不是剧痛,不是酸痛,也不是涨痛,这种深入骨髓由内而外的感觉,就象一个蒙面黑衣女子手持一根蛇皮鞭(这是什么比喻!),一下下向你抽打,还仿佛是按着《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的节奏,刚开始柔声倾诉,后来高潮迭起。总有叫你起立鼓掌的时候。
静静的体会痛苦真令人恐惧。有些后悔拍出去那半盒骆驼烟。
实在有些受不了了,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希望那冰冷的感觉能够分散我的注意力。
是夜秋凉如水,触之销魂蚀骨.
第二天下午,对面来一对情侣.男的一米八多条儿挺直,穿一肥大运动裤;女的小鸟依偎楚楚动人,手捧一本<追忆似水年华>.
俩人归置好了东西,唧唧咕咕吃了一通泡面火腿.撤了饭局又铺上张报纸,书包里掏出一袋黑色物事劈劈啪啪
嗑个没完.
男的突然回身问我,"你吃栗子吗?我给你剥几个.”
“不吃。谢谢。”
“你那手,不是打架打的吧?”
“不是,踢球时摔的。”
“嘿,”他一下坐到我铺上来了。“踢球怎么摔成这样啊。你看我,我也踢球,踢了十来年了都。”
“您是专业队的?”
“不是,我是学校体育老师。我就是踢球踢进了大学,体育生,分出来当了教师。现在还经常带学生踢哪!”
“看得出来,您这身体。没怎么受过伤吧。”
“哪儿。我也骨折过,不过那是溜冰。踢球也经常弄点皮外伤。你那是怎么搞的?”
“手撑地。”
“哎呀,手怎么能撑地呢?当你在空中失去平衡的时候,一定要顺势转动身体,最好保持后背着地。”他一边说,一边努力扭动身体,试图给我表演一个高台跳水难度系数105B的动作。
“行,下回一定照您说的做。”
“下回?你没个一年半载的别说运动的事儿啦。好好养伤是真的。”这人说话倒直。
我忽然问他,“你说咱们这爱体育的,经常大伤小伤不断,不挣职业那份钱还得自己掏钱买药吃,值不值啊?”
他一时也没话了。过了半天,对我说:“这里面就没个赔赚,所以也就谈不上值不值。你只要是喜欢,只要是享受它带给你的快乐,你就得接受它带给你的一切。”
就撕!就撕!(东北腔RAP)
想起著名网文《肥熊和他的球鞋们》中的两句话:
------“一时冲动所造成的后果,就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品尝吧!”
------“如果说改变意味着重新来过,So Be It!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