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
溧水与句容两河汇流与江宁,这一带河床宽广,水量剧增,形成了淮水干流,淮水至此可以通舟楫。下游之中,水势均是湍急险峻,只有金陵城外三十里外有一处笼沙滩,淮河之水到了这里,突然广阔了数倍,此处水清且浅,春夏之际常有孩童在岸边嬉戏。沿河是一片草地,时节已近中秋,蔓草枯黄,一片萧瑟气象。
河边滩涂上,有三人三马漫步而行,看上去颇为自在惬意。最年少的是一个女子,才十六七岁,穿着一袭白色连裙,裙摆处绣着几朵粉色珠花。束袖扎腕,也不施粉黛,却更显得明艳动人。她轻叱一声,催马赶上走在最前的青年男子,张口说道:
“三哥,什么时候又能见到二哥呢?”
另外一名中年男子,批盔带甲戎装素裹,腰间还带着一把宝剑,也催马赶了上来,说道:
“楼将军,侯景屡次来犯金陵,都被你杀了回去,这次你要降他,恐怕未必能受。”
降书的音讯,其实早已有人送了回来。叛乱军大将李岩,拒不接受金陵投降,且回书说,十日之内,务求一战,攻破金陵之时,必屠城三日以泄我恨。
被称为楼将军的这个青年,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二哥你欲一战,又何必用百姓来逼我。”
那女子催马到了水边,招呼两人道:
“三哥、吴参军快来看,中秋都快到了,水位却还没涨,今年这下游一带,会有一个好收成呐。”
两人也拍马走近,吴参军奇道:
“今年阴雨连绵,也并不比往日少了几分,难道真是老天保佑?”
楼浅析在坐骑的脖子上轻轻摩挲了一会,那马舒服得晃了一下脑袋。顿了一下,他回过身来对吴参军说道:
“这水患年年,总是倚靠老天也不是办法,你让钱义贤带他的人去下游,把河边上的人家都迁走吧,明日就去,能迁多少迁多少。”
吴参军点头应了声:“是。”
楼浅析又说道:
“十日之后,就在这里与李岩的大军决一胜负,既然要打,就让他背水而战好了。”
那少女和吴参军闻言都是一惊,吴参军到底是军伍戎马之人,只一瞬间便又应声道:
“是,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准备作战。”
楼浅析“嗯”了一声,却又说道:
“打仗不是朝夕之事,也不必着急,陪我一会吧。”
三人拍马缓行,片刻之间便来到射落坡前,系马挂鞍之后,一路走到坡上。楼浅析像是对吴参谋,也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
“此处十年之前,还没有名字。那一日岚姐称赞夕阳美艳,二哥便笑说要把落日射下来送给她,由是才给这里取了这个名字。”
吴参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默然无言的跟在他的身后,那少女站在他的身边,欲言又止的说道:
“二哥他……”
楼浅析苦涩的摇了摇头,说道:
“妻死子亡的仇怨,又岂是忘得掉的。”
说罢楼浅析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只形状古怪的乐器,呜呜咽咽的吹了起来,曲调凄凉婉转。在黄叶飘零、秋寒水凉的枯寂的景象中,又添了几分肃杀的冰冷之意。
吴参谋久经沙场之人,听了之后仍不禁的打了个哆嗦,说道:
“楼将军,吹个欢快的曲子吧。”
少女坐在楼浅析的边上,静静地听完此曲,一反常态的缓缓言道:
“箜篌之中,尽是杀伐之音,哪里吹得出什么欢快的曲子。”
这一只箜篌,当初岚姐照着古书雕刻制作出来,他们兄妹三人都争着想要,最后还是送给了他。有一次楼浅析对着这个箜篌发呆的时候,她曾经问过他:
“若不是婷儿的缘故,岚姐会嫁给三哥吧。”
那时楼浅析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说:
“才不是呢,你二哥是盖世英雄,哪个女儿家不想嫁呢。”
“婷儿就不想嫁,婷儿要嫁给三哥。”
楼浅析又笑了笑说道:
“婷儿还小哦,将来一定会嫁给和二哥一样厉害的大英雄。”
她默默的看着此时坐在树下的楼浅析,丝毫没有看到一点作为将军的英姿飒爽,反而是一脸的漠落和无奈。她在心里轻轻地说道:“你就是我的盖世英雄。”
吴参谋面朝淮水蹲坐下来,声音却是对楼浅析说道:
“金陵虽然古旧,城垛犹在。又有淮水绕城的天然依凭,依墙御守岂不是更有胜算,何必要在笼烟滩上决战呢?”
楼浅析也不作答,沉默了一阵子之后,突然问道:
“吴志海,你跟着我打仗,也好几年了吧。”
吴志海转过身来,想了一会笑说道:
“也有六七年了吧,跟着将军以来,还没有败过哩。”
“打仗哪有长胜不败的道理,若是如此,也没有这么多人打来打去了。”楼浅析说完停了一下,继续往下说道:“你也四十好几了,打完这一仗就别干了,回去办个学堂,多照顾照顾老婆儿子吧。”
吴志海还没有说话,婷儿就抓着楼浅析的手臂说道:
“三哥,岚姐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千万不要多想。”
楼浅析又叹了口气。要是知道岚姐怀着孩子过来看他,他一定不会一路疾驰的强行送她回去。那时候他还只是个马前卒,连送她走的那匹马,都是从别人的马厩里偷来的。
婷儿急切的眼神直盯着的他,要从他的眼睛里找出确定的回答,他笑了笑,拍拍她的头说道:
“放心吧,即使是你二哥,我也一样把他赶到水里去喂鱼。”
婷儿勉强地笑了一下,还是抓住他的手臂不放。
又是一阵子的沉默,吴志海说道:
“选在笼烟滩,是为了让李将军逃走吧。”
虽然是敌军统帅,吴志海还是用了尊敬的称呼,一方面固然是顾及楼浅析和婷儿的感受,另一方面李岩在侯景军中的名气极大,也没有什么残暴不良的坏名声。不过说出这样的话来,却是因为楼浅析在他的部下心中一直是最可以信赖的对象。这种时候,部将只有把心中的害怕和不安转化为对于自己将军的盲目自信。
……
“咚咚咚咚咚咚……”
战场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鼓点声,金戈交错的声音中夹杂着士兵们的喊叫声:
“叛军撤退拉!”,“追啊~~~~”,“别让李岩那小子跑啦~~~”
这个时候这边的阵营也响起号角的声音,却是三声长鸣
“呜~~呜~~呜~~~~”
金陵的守军也开始往后撤退,但是士兵正追杀的兴起,后退的步序十分散漫。正在这时李岩的阵中放出一枚鸣炮,在天空中炸开,“啪”的一声震响了淮河此岸的天空。
“唰唰唰唰……”
成千上万的特制劲弩从李岩的本阵射出来,这种改制过的弓弩射程极远,威力也极大,阵前金陵守军距离又太贴近,刹那间死伤惨重。李岩的步骑两军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重新列阵,又乘势从阵中杀了出来。金陵这边骑兵也冲出去抵挡一阵,但在箭雨之中又退下阵来。
才一盏茶的功夫,阵前形势大变,李岩的军队一丝不乱的追击上来,步兵列成方阵,骑兵迂回穿插于方阵之中,最后面两排的改良弩车,以堰月阵型推进,两侧是重装铠甲的步兵掩护。
在楼浅析的指挥之下,金陵两支骑兵纵队不惜绕了一大圈,明目张胆的从侧翼袭击李岩的弩车。虽然没有能攻杀进去,不过这两支骑兵在侧面晃来晃去不时骚扰,李岩军为了保持阵型,明显放慢了弩车前进的速度,随后又放慢了前军步伐,并派出两支骑兵清扰。就在弩车无法掩护前军的一瞬间,楼浅析的骑兵大队又配合弓兵冲出来压制敌军,并且有效的组织起步兵队列,一起往后撤退。
虽然如此,李岩军还在前进。
楼浅析的军帐之中,各位将军心情沉重。
只有吴参军在内的少数将领尚未露出不安的神色,帐下一位女将出列说道:
“三哥,别犹豫了!出手吧。”
楼浅析似乎嗯了一声,下令道:
“赵婷儿听令!”
“是!”
赵婷儿听到自己名字,兴奋异常,终于,也能够为你上阵杀敌。
“有报来说,镇江告急,镇江乃是我军囤积辎重粮草的重地,派你带我的三千铁甲近卫前去支援,兵力不足之处,自筹对策。即刻起程,不得延误!”
“……”婷儿听到如此军令,一脸失望,正要反驳之时,楼浅析又厉声说道:
“怎么?第一个军令就要违抗吗?”
“是。”赵婷儿只好接下令牌,走出帐外。
随后楼浅析用平缓的声音说道:
“吴参军。”
“是!”
“给我披甲备马。”
帐中一片悄然,没有一人说话,这些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们似乎都在拼命忍住自己的呼吸。这还是楼浅析挂帅以来,第二次亲自披甲上阵。
“出车”
“呜~~~~~~~~~~~~~”
整个秦淮河畔,乃至金陵城边,都响彻了楼浅析军中的号角长鸣之声。
楼浅析的中军本阵后面的树林里,整整齐齐的出来三千架战车。诸位不知内情的将领都是一惊,战车本是汉朝之前两军交战的利器,但后来嫌其冗笨,制造又颇费周折,故弃而不用。古时拥有百架战车,已经可为尊贵重要的人物,万乘之尊,则只能用来形容战国的霸主。谁也没有料到这金陵城下,居然有数目如此庞大的一股力量。
李岩军中的弩车犀利异常,平常步骑兵甲,难当其锐。这站车虽然笨重,却可携带三人,一人举铁盾、一人控缰、一人持戈。双马拉拽,行动迅速,一般的军队根本难以抵挡,更何况李岩的军队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一经冲击,顷刻之间瓦解崩溃。李岩的主阵中,早又敲起雷点半的撤退鼓声,而李岩的中军已经携带着部分辎重先行从淮水中溃逃。
这三千战车没有收到追击的命令,在笼烟滩上又列成一队,吴志海也紧随楼浅析身后来到阵前,对他说道:
“将军!请派遣吴某率军追击。”
楼浅析在阵前踱马,又伸手抚摸着战马的脖子,战马抬了头,发出一声欢喜的嘶鸣。
“吴参军,你带大部队回金陵去吧,去报告战果。回到金陵你就脱下这身盔甲,再也不要上阵杀敌了。我们已经杀得够多了。”
吴志海盯着楼浅析看了一眼,应了一声是,纵马往本营的方向而去。
楼浅析目送吴志海组织部队分成数队参差有序的撤出视线,又望向淮河之中,李岩的军队一小半已经到了对岸,剩下一小部分骑兵和在水中行进艰难的步兵还在挣扎,弩车则早就被弃在一边。然后他回身看了看一直静静固立在他身后的三千战车,战车上的士兵全都肃立着注视他们的统帅。
楼浅析长长的呼了口气,对着这九千名士兵说道:
“尔等都是我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战士,每一位都跟着我征战经年,为了保卫家园流血拼杀,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顿了一下,楼浅析继续说道:
“如今我又要各位为我赴死……”
说到最后两字,他发现自己几乎要流泪,吸了一口气,拔剑抬头,听到耳边战士们齐声呼喊:
“愿为将军而死!”
楼浅析拉转马头面向淮河,也不说话,狠狠地踢了一脚马腹,马受痛猛地冲了出去,只听见身后两边辘辘的战车之声。此时此刻,楼浅析心中所想到,竟然是岚姐死在他怀中时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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