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吕蓝
大风吹得正紧,夜半听到这风声,实在大得可怕,好象成百上千的人在耳边大喊大叫,就是睡眠最好的人也会被吵醒。燕锥醒了半晌,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终于忍不住起身去关紧门窗。回来的时候,九云也已经醒了,倚在床头问他:“相公,你又做噩梦了?”
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但是燕锥晓得,九云一定是在微笑,印象中她总会笑着抚平一切不安。
“风声太大,我起来看看。”
躺到床上,四周似乎变得更黑,风拍打着屋前屋后的杂木林,发出海啸般的噪音,似有无数希奇古怪的目光,镶嵌在黑暗中窥探着他们,他不由低声说话:“那是风声吗?”
“是风声。”
“风声中怎么象有人在呐喊?”
“不,只有风声。”
“你再仔细听听,那夹杂在风声中的是什么?”
九云支起上半身,笑道:“那是鸡在叫。”
“不对,天还没有亮呢……”燕锥知道九云在变着方儿地安慰他,的确是夜半,也许二更也许三更,可九云声音肯定而舒缓,好似她说的才是真理。
九云沉默了半晌,凑过来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
“相公,你又做噩梦了。”
次日凌晨,燕锥准备出去打猎,看到壁上挂的长剑,剑上血迹殷然,不复水碧光亮。
昨日回来,这剑还是亮可照影,此时无端被血蒙,倒真透着几分古怪。
他伸中指在剑上一弹,自言自语:“有凶兆。”
“什么凶兆?”他还未回身,吕蓝已经不请自入。
多年不见吕蓝还是老样子,清秀的娃娃脸,一身青布长袍微有破烂,束发用的也还是蓝色的布条。隐居的地方进来了一个属于过去的人,燕锥迟钝地看了他很久,才露出笑容,如阳光般温暖熟悉的笑容。
“你来了啊?”招呼的方式就好象吕蓝是来串门子喝酒,而不是数年未见的好朋友一样。
吕蓝的手里提着一个纸包,背上长剑如水,十分古雅。他不肯坐,站着端起茶喝了一口,说:“天下要乱了,你知不知道,毒公子又出现了。”
燕锥心头一跳,脸上却木无表情。
“是吗?”
“是,我看你还是和我出去走走。”
燕锥摸着茶钟上的盖子,一面喃喃道:“有好多年没有出门,也许只能仰仗你。”
吕蓝笑了起来,“怎么会?你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九云看到吕蓝来了,嘴角弯弯,笑得有几分俏皮,显然很高兴。
“我去准备酒菜,家里已经有好多天没来客人。”
她提了个大篮子走出家门,去前山的小镇买酒和吃食。篮子大得要命,任何女人提上它走起路来都和孕妇类同,可九云走路的姿势还是风韵异常,款款动人。
吕蓝望着她的背影,出了很久的神。
“真是个美人。”
燕锥淡淡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定下来?”
“依照我的性格,若真能定下来,才是奇哉怪矣!”
燕锥不说话,继续喝茶。吕蓝的性子向来如此,如风中浮云,他好奇有一天吕蓝定在一个地方不动,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恐怕他这一生是看不到这一幕了。
九云在打了三斤最贵的莲花白,又买了两只鸡,一方肉。屋后菜园中尽多白菜冬瓜,摘下精心烹饪,四菜一汤做出来,比之扬州三看一吃的精致燕窝席也毫不逊色。
吕蓝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只一会儿就整治出这么丰盛的饭菜,燕兄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福气,求得仙女下凡般的嫂子。我平生最不喜家世之累,现在却由衷羡慕你呢!”
燕锥看着他发笑:“这话从你嘴里出来,奇怪已极。”
吕蓝漫不经心地挟起一筷笋尖,道:“人总是会变的,年纪越大变化越多。”
“是吗?”
九云恰好捧上碗冬瓜火腿汤放在桌子正中,听了这话接口笑道:“也许……除了燕郎。”
燕锥埋头不再说话,连尽三大碗饭,四个碟子也都消耗了十之七八,三斤酒可几乎全被吕蓝独占。
九云执壶劝道:“酒饮多伤身,吕兄弟还是少喝些,多吃点菜吧。”
吕蓝看了九云一眼,许是酒喝得太多,眼圈儿有些发红。
“想不到这里也有这样的好酒,难得我们兄弟相聚,大嫂就容小弟多喝几杯吧!”
九云的声音温柔如水:“吕兄弟,你醉了,今天就和燕郎同榻而眠吧。”
吕蓝笑着推开酒壶,再也没有喝一杯。
第二天燕锥醒的很晚,他醒来的时候,九云正在窗口,用一柄小小的黄杨木梳梳头。九云的头发又黑又长,像浓郁的瀑布,一直拖下去看不到尽头,她操持了那么多的家务,梳理长发的双手还如羊脂腻玉,人也保持着青春美丽的光彩。
燕锥眯着眼睛看了她好久,眼前恍恍惚惚,又忆起第一次见九云,她站在淡紫色油纸伞的阴影下,冲他嫣然一笑的风情。
九云突然回首,也像那时一样,嫣然一笑,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你那位吕兄弟,今天天还未亮就走了。”
“就这么走了?”
她转过头继续梳头,不紧不慢地说:“我看他还会回来的,所以……你只要等就是了。”她顿了一顿,接着道:“你那件蓝色的直裰怕是撑不过了,我看还是好好补一补罢。”
燕锥觉得有些愧疚:“冬天还早着呢,打理这些干吗?”
九云走过来,柔软的手掌在他脸上轻轻抚摸,问他:“你这一次去,多久才能回来?”
“不知道。”
“所以呀,多预备些衣物,总没有坏处。”
那天晚上九云将燕锥的衣裳统统清理了一遍,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细细缝补,再挑出合用的衣服,齐齐整整地叠在包袱里。燕锥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中暗暗好奇,九云若不是这么贤惠有礼,又会是什么模样。
吕蓝很快又来找燕锥,看见他正在把大铁锥抱在怀里擦拭。铁锥沉重,漆黑黝黝,两头尖利无比,一边连着六七尺长的精钢锁链。这大铁锥若逢大战,拖曳开来挥舞,方圆三丈内无人可以近身,只是单打独斗却嫌粗重笨拙,逊色一筹。
“这就是你现在使的武器?”
“没错。”
“你是使剑的天才,不用剑,实在……”吕蓝嘴角泛起无奈的苦笑,燕锥十五岁以一剑出道,锋芒毕露,惊绝江湖。七年前,与那神出鬼没的毒公子在黄山莲花峰一战,忽地封剑洗手,销声灭迹,江湖上传说他中了毒公子的奇毒,早已不在人世,还有人传说他厌倦江湖风波,买舟出海,知道他到底在哪里的人却少之又少。
“你听说过吗?有灵性的剑,如果主人不去碰它,它就会弃主飞走。”
燕锥想起剑上蒙的血痕,嘴里却依旧答道:“灵性不过是用剑的人赋予它的,久不使用,剑的灵性也会不见。”
“是么?”
“是。”
吕蓝笑着摇摇头,拎起铁锥来左看右看。
“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出发……”
“我若是有你这么漂亮的妻子,一定不会把她丢在家里,独守空房的。”吕蓝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燕锥的脸色开始发黑。吕蓝三番四次开这等玩笑,却几乎都是半真半假意有所指,他真不明白,吕蓝到底要打哑谜到什么时候。
“好男儿志在四方,燕郎此去终会回来,我又有什么要紧?”九云捧着行李包裹过来,笑嘻嘻作答,他们二人都口齿轻便,圆转自如,这点燕锥却不擅长。
“呵呵,小弟定会代嫂子看紧他,事情一办完,便押送他回来。”
九云帮燕锥挎上包裹,微微一笑,道:“我送你们一程。”
这一送就是数十里,大路拐了个弯,还可以看到九云站在路旁一片山岩下眺望,衣袂随风而飘。
吕蓝叹道:“我就算原来开过许多玩笑,这一次也是真正羡慕你的幸福了。”
由山路到平川,不过半天时间。没了牵挂,二人脚下加快,只待到了大些的市镇,买两乘骏马,再作打算。正午赤日炎炎,曝晒千里,他们也正好赶到所谓大些的市镇:沈家集。
燕锥和吕蓝在沈家集最大的酒店打尖,沈家集虽是小镇,可是地处要道,许多江湖豪客腰佩明晃晃的刀枪在酒店中吃喝,他俩也带着兵刃倒不甚显眼。
一个少女端了酒食,放在他们的桌上。这少女身穿淡绿色的布衫,雪白的脸蛋,淡淡的眉毛,长得又苗条又水灵,引得客人们不时回头偷瞟两眼。
吕蓝不喝酒,看着她的背影说:“这个女子好象一个人。”
燕锥回答:“是你眼花了。”
吕蓝脸部的肌肉一跳,低声道:“也对,毕竟……”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一道黑影投在了两人桌上,挡住了少女曼妙的身影。
燕锥抬头便见一柄刀顶在他鼻尖不到三公分处,银亮的刀尖一吞一吐,好象毒蛇伺机而动,随即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尾音一震一震,好象雪花被风吹的长音。
“站起来。”
燕锥嘴皮儿还没动一下,吕蓝已经回话道:“这位大侠,俗话说‘雷公不打吃饭人’,我们连筷子还没动一下,你就凶巴巴地让我们站起来……这个……呵呵……”
刀的主人好象没有听到这话,一双眼睛还是只注视着燕锥一人,他的眼睛漆黑无光,没有眼白,只是那么大大地木然地睁着,也好象毒蛇的眼,完全看不出心中所想。他是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黑衣刀客,脸上的线条也如同刀削刻出的木头,硬硬的,凉凉的。
他只说了短短六个字,却让屋里屋外所有的武林人士都大惊失色。
“毒公子,站起来!”
毒公子!毒公子!谁都知道,这毒公子是何样的人物,却谁也不知道,这毒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长相。只知道他一身都是毒,任何人只要见到他就会突然瞎掉聋掉哑掉,连双手也会在没有出血的情况下不翼而飞,留下的只是如烧焦的枯木般的一截。
他做过的事,不能说是全部大奸大恶,却有十之八九都让人谈起来咬牙切齿,而且杀人越多的人,名声总是不会好到哪里去,久而久之,自成江湖上一号神秘又邪门的人物。七年前与少年剑客燕锥莲花峰一战,就此销声灭迹,近来却又有他的消息传出,气焰嚣张,更胜往昔。
燕锥端起酒杯,也是冷冰冰顶回去。
“我不是毒公子,你找错人了。”
吕蓝只觉得好笑,任谁都可以是毒公子,唯一不可能是毒公子的,只有燕锥一人。因为黄山一战,是燕锥胜!
那黑衣人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道:“站起来,拔剑。”
燕锥还是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先沉不住气的是吕蓝,他筷子一动,突然就牢牢地粘在快刀的刀背上。刀头一沉,当地一声直砸在桌面上,斜斜地砍了一条印子。
吕蓝脸色微变,原来这气势逼人的黑衣刀客,竟然没有丝毫内力。他刚才那一压本是虚招,后面还有十八种变化三十六后招,来防备这不可低估的来客,却没想到一招就打落了他的兵刃。
那黑衣人定定地看着桌上的刀,道:“你杀了我吧。”
若不是事关重大,吕蓝肯定会笑出声,他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人,明明无丝毫武功却用刀指着别人,毫无惧意,而且气势神态无一不备,所差者惟盖世刀法。
“我们和你无怨无仇为何要杀你,你还是走吧。”
那黑衣刀客这才将视线转向吕蓝,阴森森道:“你不杀我,我也会死。”
燕锥摇头道:“我不杀你。”
黑衣刀客冷哼一声,伸手握住刀柄用了两次力,才拔出了嵌在桌面上的刀,他就这么捏着刀,大步走出了屋子。
吕蓝扭头望去,烈日当头,道路上黄土乱飞,那黑色的背影在烈日和黄土中越来越模糊,惟有刀光如阳光下的鱼鳞,一晃一晃地耀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