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八年半的时间寻找一份爱情,结成一段婚姻,养育一个孩子,来得及吗?”那天,幻儿在电话里这样问我。那天前的6个月,我和幻儿庆祝了她21岁的生日。
幻儿是个怎样的女孩子呢?像跳跃的精灵一样的,有很单纯的微笑,很友善的言语,很细腻的心思,很坚强的目光的小小女班长,幻儿从前的同学总会这样说,末了再加上一句:幻儿唱歌很好听的。是啊,很好听的,大家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说:幻儿,唱支歌吧。于是,一个听,一个唱,宁静得,就像一幅画儿。幻儿唱歌时,喜欢低头看着面前的本子,因为,这样对方就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因为,那时的眼神,不再是他们所认识的幻儿。
幻儿是个怎样的女孩子呢?我问我自己。
于是,我叹息。
因为我曾看见幻儿欲哭不能的悲伤的眼睛。
因为我曾抱着幻儿颤抖不停的身躯,手足无措。
因为我曾让被疼痛纠缠的幻儿紧抓着手臂,直至抓出殷红的鲜血来。
幻儿是个怎样的女孩子呢?也许有一天,我会写出我所知道的这个明朗又阴暗的孩子。又也许让她永远都安安静静地生活在她的心里,和我的心里。
“我活不过30岁。”某年某月某一天,幻儿这样对我说。
那个日子那么辽远而迷茫,以至我今日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起那究竟是在哪个日子。究竟是在哪个我还不知死亡为何物的日子,幻儿对我说起她的宿命。
太辽远了,就像幻儿心灵深处不断响起的那个苍茫的声音一样深远而平缓,那个声音对幻儿说:
你活不过30岁。
当终于有一天,我真正看见了死亡的恐惧。村里的水库,淹没了一个生命,尸体一直都找不到,直至来了潜水员。那个肿胀的躯体静静地躺在岸边,无声的,再也看不见阳光,再也听不见亲人的哭泣,再也不能哭,不能笑。那一刻,突然感到了锥心刺骨的疼痛,还有渗进骨髓的寒冷。
我跑去幻儿那里,我抓着她的手臂,紧紧的,生怕一松手就不再拥有她低低的温度。
幻儿微笑着晃一晃手中正剪纸的剪子,告诉我,十五岁的时候,就曾经很平静地想用它去摩擦那细小而红润的血管,但最终没有。
“我想看看另一个十五年还会遇上什么。”
幻儿的声音很平静。我望着她的眼睛,却看见那么清晰的纯洁与安宁,就像半开的白色百合。我想抱着那些白色的花束,拥有它们,爱惜它们,一辈子,永远不要它们凋谢。
那一天起,爱上了这种花。
只有三十年,所以要更努力地去拥有,拥有一切想要的。
于是一路顽强而来,一路坎坷而行。
我知道幻儿好辛苦,因为一切都只靠自己,应得的东西,被人无端端地抢走,幻儿在我的不平中平静地微笑,然后转身对我对自己起誓:我会取得更好的,靠自己,证明给他们看。幻儿,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这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像我,还是一直傻傻地追寻着所谓的公平。我知道幻儿好辛苦,从不对家里人说起,因为她不想看见父亲愤怒而自愧的眼神,这个善良、正直而平凡了大半生的父亲,她不愿让他伤心。我知道幻儿好辛苦,因为不能苛求别人,她苛求自己。她常常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时常说的一句话:人穷志不穷。
“只剩下这一个了,只剩下这最后一个梦,艺柯,我不想到最后还是只拥有遗憾。”
“我想要有个人来宠我,于是,就没有那么累了。于是,就安心了。安心地,可以一直睡去。”
幻儿,我能够说什么呢?我一直跟不上你的脚步,你不要走太远,走太急啊,我快追不上你了,我要说什么好呢?幻儿,不要丢下你自小的伙伴,一个人去追索啊。
但幻儿,你还是孤单一个人上路了吧?当我们不再属于同一个城市,我越来越跟不上你了。梦中我紧紧地拥抱从我怀中渐渐透明的幻儿,渐渐透明,嵌进我的怀里,穿透,消失。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感到自己的无力,那种深深嵌进怀里却始终抓不住的感觉,久久不能消失。
三毛说,一个人,也可以活得有光有热有信心。幻儿,你也这样好吗?
“艺柯,那天你终究还是没有给我答案呢。”再一次接到幻儿的电话,她只是这样平静地塞给我一句话,唯一一句。
接着,是一片忙音。我知道,从此以后,都不会再听见,再看见幻儿了。
“若三十岁之后,我还能伸手触摸阳光,那是上天给我的恩惠。我一定好好地珍惜每一个能够微笑的日子。我要丢弃这个壳子,太重了,我带不走啊。”二十一岁半的幻儿抬头看着天空说过。
我转过身,望着正和满周岁的孩子嬉戏的爱人,轻声地说:“八年半是足够的呢。”
幻儿已听不见我的回答。幻儿,你也应有了自己的答案吧?
我走去桌边,点上蛋糕的蜡烛。
幻儿,三十岁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