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忧患如舟,字如水,心境便是两岸风光。无知是快乐的,譬如一直戏
水,不在乎舟行舟止;一直写字,不在乎深刻肤浅。
我识字之初和多数人一样得自长辈教育,但和新华字典结伴后,发现父母写字也不甚规范,
便一刀斩断所有盲目崇拜的线索。
没有练过书法,至今笔下无锋。六龄时作客表姐家,见她抱怨悬腕练字太累,挥毫泼墨竟然
是拿钢笔的姿势,不知怎的却能锋锐异常,顿挫有致,画出与字帖相似的痕迹蒙骗姨父。我只和
字典为伍,后遗症是永远一手正楷,不知变通。
学龄前后用铅笔写字,附加乐趣是小刀削铅笔。特别是考试前一晚多加准备,考场上掏出一
大把来,全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然好景不长,因粗心常写错别字,总被批评。心一横,抛弃橡
皮,向家长申请一枝钢笔,为的是落字无悔。果然不出三天就断了错别字的根苗。
凡事一旦开始,不留余地,不遗余力,想必可以做得更好。多年来我的笔误率低得惊人,不
论书信日记作文论文直到上网打字,对错别字一概深恶痛绝,睚眦必报。
其实我对别的事都没有当初扔掉铅笔的决绝,那恐怕是唯一的果断。人生事常怕自绝退路,
破釜沉舟之勇气大焉。
一贯有记日记习惯,唠叨琐碎,洋洋洒洒。写得最疯狂的时候是高中,落笔不重,握笔却十
分用力。一日万言,中指上的硬茧被磨得又红又软,由右腕到肩到整个后背都疼得不能碰。其
实,我没有写下值多大价值的文,只留下无数越来越端正清楚的字。文的水准不过尔尔,字却好
歹熟能生巧,竟然也混迹年级书法竞赛,得末流三等,被挂在校园橱窗里展览。当时是用格子纸
碳素墨水誊写的“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若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我的英语老师是
个夸张爽朗的人,走进教室将教案往讲台上晴天霹雳地一砸,便冲我大嚷:“你的钢笔字,很
美!”然而我不能没有自知之明,她说的很美应该是指诗词。
其实校园多有笔走龙蛇之卧虎藏龙,我那细声细气的字上不得大台盘,然而清楚整齐,是笔
记字体的上选。高三那年被保送无须参加高考,数十本笔记被同窗瓜分殆尽。
此后泯然众人矣,极少因字受到夸奖,这是意料中的事。囊破锥出,必先自具锋芒。心理和
笔迹是相通的,年少轻狂过去后,张手张脚的字也自动收敛,棱角被打磨得越来越钝,仿佛在世
俗的囊中浑沌成面目模糊的球。
随后引起兴趣的是上网。打字可以粉饰一切蝌蚪文甲骨文的太平,写字难看的不怕没处咸鱼
翻身。打字快便伶牙俐齿,应变能力似乎也强过别人。
我这等懒人当然用拼音输入法,一开始连盲打都不会,和用五笔的人比起来好一似牛车之于
飞机。我还有著名的歪理言辞激烈云:每个中国方块字都是有生命的整体,五笔是一种残忍的输
入法,我无颜面对被人大卸八块的字的尸体。对方被我的理论吓一跳之余,多半不再企图鼓动我
学五笔。
等闲时光容易过,倏忽数年,聊天打字涂抹网文,忽然成了全拼盲打高手。若是狂拼之类可
以整句输入的常用句,一分钟上百字也不为怪(其实在每分钟打六七十字的时候,已经很叫人吃
惊我只是用拼音输入),实在也得意洋洋了一阵。
然而给自己找麻烦仿佛是人类的天性,我竟然在三天前突发奇想,毫无征兆地复印了一张同
事的五笔字根图,有事没事拆起了字。可能最近对字产生了暴力倾向,就象以前疯狂玩暗黑一
样,开电脑拿把破剑见人灭人见鬼灭鬼。
这时候也是一时兴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电脑上所有的拼音输入法全删,拿出了多年前扔
铅笔的劲头。想想也不是不好笑的,这么多年了,唯一敢于破釜沉舟的事,也只有“写字”这一
样。
于是我开始了又一个落字不悔的过程。
打字令我对握笔书写的感觉渐渐迟钝,右手中指的茧还在,一个坚硬的伤痕,可是我只是无
比熟悉字的读音而已。而在这几天我用五笔的方法缓慢地拆开那些有生命的字时,又觉得自己其
实对他们的躯干四肢无比陌生。
当打字得心应手时,写文章的感觉是惊人的痛快,手指紧紧跟随思维跳跃,有武侠小说中意
在剑先绵绵不绝的境界。我现在却象个空有满满一心华美的剑谱,却不能飞花摘叶做个流利手势
的笨蛋。但又如何呢?就这样消耗磨砺吧,我只怕呆呆地老去。
我不清楚随便一个学五笔打字的决定令多少字“丧生”在我迟疑的手下,挫骨扬灰,手和
脚,东西永隔如参商。键盘上我无知地摸索正如一个刚学写字的孩子,不断出错,不断调整。也
许是要重温无助的感受,也许是要消遣无聊的时间。而那些沉默不语的字啊,多温柔地望着我,
陪着我,一如我握笔埋首,疼痛地写着我的寂寞和骄傲的,灯下的往事……
(第一篇用五笔打字的文章。开始学五笔是四月十六日,打得艰难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