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是第二天的早晨,我比清洁工到得都早。我的思维陷入一种亢奋状态。昨晚范德拉与周在餐桌上
并不忌讳提起他们的老板与公司,虽然一笔带过,也总会留下痕迹。与其分手后,我立即在电脑内查询
海蕴股份的详细资料。按着这些若隐若现的线索联想到范德南,他是高科技板块之风云人物,回国创业
年轻有为。想来SAM也早已经猜到,不直接说是习惯使然。
而海蕴股份若与范有某种联系的话,将意味着大戏起幕。范的身家已是众所周知,而现在他的上市
公司已是股市的半个晴雨表。所以收购、重组对其来说都是很有余地。只是选择哪家罢了。想起内敛的
周昨晚说,余总,海蕴题材好极,吃点玩玩。
真是字字如金。
从K线看,海蕴已有半年的盘亘状态,而密集的小单不断。对于这个质地平常的股票来讲,图形显
然被修整地很漂亮了。我并没有去想到因为有种种隐约的可能性并且也不冒险,而去赚点小钱,只是有
被某些神秘面目触及的快意。就如风平浪静里的小鱼在无聊之际,从内心和身体都感受到大鱼即将来到
前往这里涌动着的暗流。
在开盘之前我特意去问候在2209房间的范德拉与周。那是一个舒适的套间,蓝灰色主调配以德国家
具。亚光的金属茶几上有一大瓶盛开的百合。
范德拉在外间通电话,对我沉静地注视。我听见周飞速打击键盘的声音,磨砂玻璃后的身影似演出
前被调整拉扯的皮影。
德拉吩咐某人今天的资金划拨计划,桌上的传真已经有一大叠,显然她掌管公司的资金不象是谣
言。放下话筒后,与我友好地微笑。因为一直在探究隐藏在她眼睛背后的,所以没在意过她的服装与细
节。
此刻的她如此赏心悦目,漆黑的发挽起,显出轻巧的脸部线条。米色长裤配黑的上衣及同色腕表之
外没有任何的装饰,那是高贵精致不跟潮流的风格。在这个装饰简约大气的套间,有她在那里,抵消了
冷冷的金属气。
我想与这房间的二人交朋友是显而易见的。当一个人想达到某种目的时,的确是可以调动起每一个
细微的行动。尽管连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我告诉德拉我早晨有空,她若不忙倒可以陪她去看看房子。
事实我总是无所事事,涓曾经告戒我不要什么都交给方可去做。
范德拉也不推脱。我与她步出那栋被烈日照得象把闪亮的匕首似的大厦,发觉有种逃离的兴奋。大
厦是晶莹剔透的玻璃鱼缸,小小的世界,每条鱼却远隔千山万水。
我想到玉泉,那里有许多不错的房子。掩映在浓荫背后黑灰色调的公寓房,在夏日里显得尤为阴
凉。我念的大学在玉泉附近。记得有一年的某个黄昏,操场背后的山已经变成黛色,天空在山尽头的一
角露出最后一丝绚烂的金红。我与一个女生在夏日的尽头里亲吻。
德拉找到了想要的房子,可以悠然见南山的那种。家具及设施都齐备,少有的整洁,几乎可以不做
打扫就入住。这是某学院的留学生公寓,我熟悉该院的负责人,德拉租下这山脚下的房子并不费力。
办了简单的手续后,德拉把酒店的房退了。我手提两个沉沉的箱子,与她一起穿过密密的树丛以及
洗得发白的木头地板,来到她在二层的房间。德拉讲,好了,我有家了。
她的这种真挚与女大学生没有什么区别。德拉说她会添一些东西给房间增加点生机。
“明天你可以来参观,一定变得很好了。”她打开她的旅行箱,回过头又说:“我一到杭州,就很
放松,这个城市没有杀气。”
在车上我回忆范德拉的开户资料,29岁,上海人,某师大毕业…… 这个女子,有窄窄的肩胛,看
不清年龄的容貌,两个质地精良却已经色彩斑斓的大旅行箱很突兀地站在旁边。她显然已经习惯到任何
一个都市停顿。丝毫没有对新地方的无所适从。却让我感到隐隐的怜惜与感伤,这个女人,想来经历过
旖旎的浮华与透彻肌骨的凛冽,但至今还在澄净的世界里,却似乎隔了玻璃,缺少生活原生的热情。如
果涓那种浑身散发的对任何事都在意都盘算的心机是纷繁茂密攀延而上的草蔓,范德拉的心就是一片湖
泊,看草长了,看草低了。
至此德拉搬入公寓,她甚至把车子都交与周。
白天坐公交车来营业部这个临时办公室。象任何一个普通的上班族,背着装着电脑的大包8点30分
准时到。当周苍白着脸拖沓而来的时候,德拉已经接好传真与电话,开了车就出去办事了。当然她并不
会为周泡好咖啡的。俩人的以上这些动向就象8月的台风,由大户管理员那里登陆,再途径其他员工到
其他房间的大户直至营业大厅某些机灵的散户。每个人的目的只有一个,他们吃了啥股票。周老板旁边
的那个女人怎么怎么了也就是他们对风向的猜不透而做的一种调节罢了。好象风向的难以猜测是这个女
人造成,所以德拉进进出出背后延伸着长长的目光。一个星期下来,本营业部海蕴的仓位不断上升,而
几次漂亮的拉抬继续吸引更多的人气。有多少人买了海蕴就象深潭里的鱼一样难以测算。
当范德拉放入第二张伍仟万元银行本票的时候,连财务部几位谨慎的职员都决然跟进了海蕴股
份。
方可拿来的公司各营业部每周成交量的排行榜上,我们营业部的成交量已经连续三周位居榜首,累
计数也开始跃居第三。并有人在传说上层认为我这个新任的经理有点能力。我每天还是听杜普雷,处理
着不同的琐事,我不明白我并不为此而自喜,这些来地太快,有点来不及体味。
还是涓,她提议我请两位神秘人物到家吃饭,并准备一些雅致的礼物。有时我觉得她在剧团无事真
是浪费,她的某些特质倒很适合到我的领域,会比我做地更好。
时间选在周末,8月的杭州开始有台风的光临,所以气候显得有些海洋性的湿润。那天德拉与周欣
然赴约,让我不得佩服涓心思的周到。在外漂泊的人显然是很愿意被邀请来家里做客的。
德拉穿棉质的月牙白旗袍,捧一束百合送与涓,涓利索地打量德拉,象是裁缝的眼。
涓安排了清淡的饭菜,德拉与周非常适用。父母与德拉聊地很投缘,德拉并不是乖巧讨好的一类,
只是大方和善地端坐席间,倾听比较多。父亲最近开始亲近佛教,说起因缘往生之类,她听地若有所
思,有点走神。母亲连连讲范小姐一看就是有家底人家的孩子,令涓有点黯然。
涓这一夜突然俯身过来说:“人与人就是不同。就象我,这辈子演戏最大的角色就是小青了。”
我无声地微笑,在黑暗中拥紧她。
第二天的清晨五点,我按原先的约定去接德拉看西湖,在车上打电话给原本也去的周,听筒内是含
糊的推辞,显然他没有早起的习惯。
事实帮德拉选好公寓后,我并没有再次登门过。杭州夏天的凉意仅在清晨短暂地出现,而德拉住的
地方,因为有山与植被就可以把这丝凉意延续。
我在那栋小楼的树阴下犹豫,怕象刚刚吵醒周一样吵醒她。却只见她坐在台阶上,象个赴约的女
生。
在孤山,偶尔山路上有吊嗓子的,或是倒走的。山的东麓有一个圆型的亭子,对着湖面田田的荷
叶。
德拉加快脚步走进颜色暗淡的亭子,眼神飘散。
天地间的山水与她这样吻合。我走近她的背后,轻唤她:“德拉,大声喊,会有回声。这是回音
亭。”
她身子一振,我以为她会放开嗓子。她站在亭子的中央,寂静,只有树枝上松鼠跳动的声音。我感
到她心里的声音将要升上天空之际却又如玉珠般坠入深井的暗水里。
她徐徐回过头来,满目泪光。把外界与德拉隔开的玻璃被眼泪打开,德拉从里面走出来。她是琥珀
里千年前的树叶,已经复活。
德拉还是没有喊出来,或许是她不喜欢过分地宣泄。
当我与还是一脸恍然的她坐在香格里拉用早餐的时候,她打破一路的无语,定定地望着我,眼睛不
眨一下,让我想起顾城的《黑眼睛》。
她随即又低下眼帘,自言自语似的:“怎么会是你。”
我沉默着等待下文。
“那是在我19岁的梦境里,我来到一个与此一模一样的亭子,眼前是雾气弥漫的灰色的湖。有个男
人的声音在身后说这句话。我回头,可是空无一人。我那时很奇怪,一个对着湖的亭子,怎么会叫回音
亭。这个梦跟了我10年,却在今天成了现实。”
“你从未来过这个地方?”我回忆自己在孤山说那句话的初衷,却已经很模糊。
“是,从未。我一直以为那样的亭子是不存在的。”
“这是个天然造化的回音亭。它一面对湖,三面靠山。”
“谢谢你让我看到10年前的这个梦。“她笑,相逢故人的那种。
“这个现实也等了你10年。”我感慨说那句话的人竟然是我。
虚幻与现实原来是分不清的。分不清哪个是原由。
这是一个让人忘记时间的星期六。我们第一次谈及内心,剥开重重的壳,露出核来。
德拉也说到了她的家庭。
爷爷青年时代就去了落杉机,把德拉的父亲滞留国内。文革中只有德拉的母亲在他身边。父母流离
到一个小镇教书。父亲甚至还被迫停课去修河浜岸。德拉的哥哥小时侯极苦。在国内政策对外渐渐松动
的时候,爷爷把孙子接去了美国全力培养。而德拉一直陪伴父母,她说:“我们三人很会苦中作乐。我
会生煤饼炉子。”
“父母一直简单生活,已不为任何所动。我受他们的影响较深。我哥哥么”她沉吟良久,道:“我
与他事实很远,唯一相同是两人都是单身。”她不多提范德南,想来也有怕涉及股票话题的顾虑。
事实这个话题至少在此刻是多么不值一提,在这个浓烈的夏日,面对德拉,有如怀揣着千年古玉,
身心涤荡。
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我时刻沉浸在德拉走出玻璃盒子的那一刻。我很想知道,在她回头的时候,
是否担心会与梦中一样,身后只是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