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的鱼
卜詹妮
窒息的鱼
冰层绽开了……
浮起无数窒息的鱼。
它们大睁着混浊的眼睛,
似乎还在表示怀疑。
——顾城
我在德拉有浓荫遮蔽的公寓里听意大利歌剧。华美的声音盘旋出窗外,穿透树荫引来一些微蓝的天
光。德拉曾说,女声一响起,天使仿佛降临。
从认识德拉到现在坐在这间满是灰土的屋子里,我发觉,开幕与尾声都在夏天。
一
2000年7月16日的上午9点,我坐在这个大厦22层的办公室,接听SAM来自上海的电话。他为我介绍
了一个机构,要约定见面时间。我问他是何等的上海老板,他说见面就知道了。
我刚刚就任这个证券营业部的经理,很关心自己的业绩。想迅速拿下这个客户。我算了一下时间,
与SAM讲如若对方现在从上海出发,到这里后我正好请吃午饭,同时商讨细节。
SAM应允,并嘱咐我不要有太多繁文缛节,这个客户很讲效率。我所在的证券公司很官方,却也因
竞争的激烈放低了架子,而长期的低效率工作状态在积极发展客户的同时显得颇不妥帖。
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33年,在越剧的鼎盛时期,我认识了涓,她来自钱塘江边的一个小镇,有流转
的眼神与婉约的表情。因父亲是文化官员,我自然有机会与文艺圈的人来往。第一次见到的涓,长发垂
在腰际,很吴越的普通话。我一眼就见到这个女孩掩藏的心机与智谋,却顺水推舟与她周旋。她在越剧
团演丫鬟一类的角色,身姿袅娜地游转于才子佳人之间,垂眉顺眼自有一股妩媚。如今她是我的妻,可
以与6岁的女儿一起为我弹《夏日里最后的玫瑰》,她不再演戏,在剧团赋闲差。湖边家中挂着的剧照
有点象旧的美人挂历,带点寂寥的气息。
原先学考古的我一直喜欢听古典音乐,以及昆曲。昆曲的那种游离之声是越剧不可替代的。涓来到
这个湖边别墅后,我疏离了很多原有的乐趣。有时望着湖上的雾霭发呆,觉得很顿塞,认识涓以前的
我,对所谓的恋情总是收放自如,而现在这个女主人已从丫鬟蜕变为艳丽的少妇,锐利而主动,我乐得
归顺,很平和地生活。直至昨晚,我与客户在酒吧遇到多年前的女友蕊,她还是明媚的眼神。那时我因
蕊去了美国而意气消沉,所以顺从的涓让我放松,与蕊很累,却不能忘记。蕊说她刚到美国曾打来电
话,是当时经常出入我家的涓接的。蕊说,我告诉涓在美国的地址及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你的回音。蕊
是那种率性而为的人,很粗心,总是说真的语言,不会掩饰。我笑笑,说大概因为涓想做我的妻,可能
就隐瞒了这件事,你也不动脑子,为何不再给个电话。但我知道蕊的脾性,她不会打第二个电话的。蕊
也笑了,说我被小青收复了。涓演过《白蛇传》中的小青。蕊与我毕竟都有世故的幽默了,所以接着把
往事当笑话一样掠过。午夜我把车泊入车库的时候,涓在门廊里等我,我觉得眼前一起生活了7年的女
子妩媚如昨,而她的某些小小伎俩也与一湖的月光一样,凌晨就会如水银般泻入湖底,没有踪迹。我淡
然笑着,竟对涓有一份感动。
9点30分,股市开盘。我可以看的到那些大户室已经坐好了各色人等,等待一场无常的游戏。想到
新来的客户,我有点隐约的兴奋,有机构入场,是任何券商都欢迎的。
坐在明式圈椅里看窗外的夏日,风是粘稠的,而天空因隔了玻璃显得有点不自然。我开始听杜普雷
的大提琴,就象任何一个工作日的上午。尽管股市更合适用交响乐来诠释。
因为大盘的平淡无奇,除了几个好友及客户的电话外,这个上午我一直在等待上海客户的到来。
我的电话在11点30分响起,听筒内是马路上热烘烘的嘈杂声,一个女子在问我是否是余沛。我应答
后,她哦了一下后就说是SAM的朋友。我说你们到了,路认得到吗?
她说已经在贵公司楼下了。
那是有些懒洋洋的声音,老成却又年轻的。
来人自称范德拉,没有名片。一旁的男子只说姓周。
证券市场藏龙卧虎,行事较诡秘者居多,所以我见怪不怪。
主题单刀直入。我发觉来者所有的用语都极专业,熟知流程。所以,我几乎不用提要求或做解释,
我们需要的手续他们也早已经准备。而对费用、服务、佣金的返还都按市场走,不让我半步。范德拉眼
里犀利的光慢慢地升上来,眼睛也慢慢地大起来。
我接触过很多很强的女人,声线一般很高或华贵地让人恐惧。而眼前这个30岁不到的范德拉却象猫
一样懒洋洋的。当她一抬眼,会看到那黑漆漆的眼睛有些许的狡猾,却又不同于涓,因为那眼神又似乎
毫不在乎。
在返还佣金的问题上我以要公司讨论的名义想让他们有点让步,二人没有动静,还是坚持原先要求
的。并说还要多看几家营业部,所以告辞。
我也不强留,心里盘算中午到SAM那里探探他们的底再说。周请我下午给他们答复,于是留下了范
德拉的电话号码。送至电梯口,范德拉回头说,你的办公室都用仿明清家具,很有品位。
奇怪她很能占上风,有点失落。这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什么样的机构,派个女人与不吭声的男人
来,古怪的做派。我习惯与客户在商讨中占据有利形势,而这样的对手第一次遇见。毫不紧张地告诉你
他的要求,不急于你的答复,可是他还是他的方向。不受你的任何影响。
很有力地握手与其告别,更奇怪的是范德拉的手很骨感,而姓周的却是绵软无力的。我有点好笑,
电梯门在徐徐关上,我看到范德拉的眼睛一闪而过,有笑意清亮地过来。
与SAM的再次通话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来者的资金之雄厚于SAM这个上海老券商来讲也是难得一见。
SAM说,来你这里缘于他们要分散仓位与资金。他们有庞大的队伍,我所见到也只是冰山一角。
我很想知道幕后老板是谁,SAM说他也只认识其妹范德拉。传说范德拉管理该集团下的所有资金,
我想起那张不动声色的脸,重重叠叠,象湖上的雾气。SAM笑我的没有见识,说他们有严格的内控制
度,在百分比上是不会让步的。
我说,其要求的百分比也在营业部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只是不习惯如此轻淡的步骤。SAM笑我的
迂腐,说:“你在机关似的公司呆地太久。你以为营业部是什么?是为这些人所配置的机器罢了。他们
可能在短时间内给你带来平时你一年的成交量,朋友。”
SAM提及范德拉的处事为人,说她是极其明了简单的,我说已经领教。至于周,SAM说是他们新请的
操盘手。SAM挂机前说,看到范德拉带来的本票,你就会心花怒放。
我没有问SAM范德拉他们做什么股票,这也是SAM喜欢把客户推荐给我的缘故。
下午一切顺利进行,范德拉果然交给我一张伍仟万的本票。本票交验后我让副经理为其准备最好的
房间与设备,办理开户手续后周立即进行交易。范德拉安顿好周后与我来到我的办公室,我问她要不要
安排房间看盘,她摇头。这个时候已经接近收盘,她坐在我对面很放松的样子。
“SAM讲你的人品很好,我与周会在这里呆一段时间。”
这个下午,他们已经在若干家营业部开好了户。我问她,是否要帮忙定酒店,她说早已经定好。只
是这次恐怕要呆长,她自己想租个公寓房子住。
“周还是在酒店比较好,他做事投入,但不善料理自己。”她笑,有发亮的牙齿。
我想起营业部在市郊有一套空着的房子,问范德拉是否需要。
“谢谢,还是找过吧。”她看我,如此地有分寸,与年龄不符。
我私下有点懊恼,这样的人,百密不疏,让人不得要领。
这个下午,我试图与其聊些证券投资的话题,而范德拉一脸真诚地告诉我她不懂这些。我又有点好
笑她的警惕性。但她对我身后书架上的一些藏品颇有兴趣,我很诧异她说起老东西的年代、品象这些话
题都很在行。她笑说,自己本在过清闲的日子,到这个领域后,已经远离这些爱好了。
她拿起一个青花瓷瓶低头观看,脖子上有密密的绒毛,象个孩子。
收盘后送走范德拉与周,并约好当晚一起晚餐。
副经理拿他们开户的资料给我过目,提及户头上成交的股票是海蕴股份,已用去了大半资金。我没
有接这个话题,只是与他强调要隐蔽此户,并控制打开权限。这个30岁叫方可的年轻人,很稳妥地戴着
无框眼镜,因大客户的加入而出现少有的兴奋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