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这样听说的。
崇樾二十八年正月十八到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间的某一天,太子楚天去上林苑拜访陈永晔
将军。
得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在试穿新嫁衣——我绣的那一件早已不知了去向,这一套,是崇樾皇
帝御赐的。
“不……这不可能……”我对那个小丫鬟说,“不可能……他怎么会去拜访那个魔鬼?他恨
他,因为那魔鬼夺走了他的王位,还有他的弟弟……那是魔鬼……”
“可是,奴婢是这样听说的……”丫鬟道,“外面都说,太子殿下和上林将军现在亲如兄
弟……两人要好到一定程度,一起……一起去喝花酒也是有的……”
我不相信——如果这样,如果他都可以满不在乎的和魔鬼称兄道弟,我还有什么必要,为了
我们的性命而放弃我们的爱情?
啊,除非……
我心一抽,恐慌——除非他想像楚江一样,这样刺杀陈永晔?除非……
不,不,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难道他已忘记崇樾二十八年元宵,地狱般的京师?
哦,不行,我怎能让他送死……
“我要去见陈永晔。”我直挺挺站了起来,大步地向门外走。
“小姐,您还穿着嫁衣……”丫鬟跟在后面追。
但是我不停——嫁衣,那又怎么样?如果我去得迟了,如果楚天他失手了,我就在上林苑里
把自己给了陈永晔——无论如何,楚天他不能死,他死了,我不独活……不能死,只要活着,就
还有希望……
“夫人!夫人!”李妈跟在我后面——她这次倒是一反常态,在我跑过长廊时,把一幅幅的
竹帘都放下了。
可是我却没有注意——注意了也不往心里去。
书房,如果楚天和陈永晔在书房……事到如今,如果还是逃不出陈永晔的手掌心,那我们的
牺牲,都是白费。
“砰”,我重重撞开书房的门,上气不接下气。
温暖而干燥的炭火,哪里有楚天的身影?
不过,对面一个男人,背着窗口的光,我看不清他的脸——无需看清,只要一个模糊的轮廓
就好——高大魁梧,正是当日画舫上,隔着金黄色轻纱帷幔的人物。一模一样,化了灰我也认
得,掀翻了我们梦想的人——我猜测他是满脸横肉。
上林将军陈永晔,没有脸,在向我笑:“叶小姐果然来了……”
我隐隐感觉落入了陷阱,但是我依然问出我的问题:“太子殿下呢?在哪里?”
“叶小姐果然心里除了太子就再无他人了……”陈永晔道,语气平淡,并不像抓住未婚妻偷
情的人。
“太子在哪里?”
“你为什么只想着他?本将军若是不说太子在这里,你是不是就不会来了?”
果然,是圈套——是圈套!
我转身欲走。
他扑上来反扭住我的胳膊。
痛,然而我无惧了——来的时候,我就猜到了这样的结局,虽然,本不想做这样无谓的牺
牲,算了,管是什么目的,结果都是一样——尤其,尤其楚天他没有来,那更好。
可是陈永晔只是反扭着我的胳膊,接着把我的整个身体扳过来,和他相对——啊,这么近,
我怎么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你不用想他了。”陈永晔道,“他不值得——你知道么,他不值得!”
我咬牙忍着胳膊即将断裂的居痛,不回答。
“你不用想着他了。”陈永晔重复道,“他不过是个懦夫,是个小人,贪生怕死,还喜爱权
势——你可能还不晓得吧,是他把你献给本将军的……”
我登时怔住:“什么?”
我的表情给了陈永晔一个完美的答复。他放开了我。可我,依旧保持着被他挟持的古怪姿
势——我已不能思考,不能行动。
“本将军的确是好美色的……”陈永晔颇为得意地抱着两臂,“但是,其实是美色好我——
你,叶翩翩,我早有耳闻,但是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太子一定要把你献给我,作为交换他
生命的礼物……唉,我怎么忍心叫他扫兴?”
他走上来,捏住我的下巴:“不过,真的,宁得翩翩,不做神仙,你比画像是美丽千倍——
太子的丹青,未免太差,等你过门,我找个天下第一的画师来……呵呵……”
楚天?楚天把我献给他?献给这个魔鬼?这怎么可能!
决不可能!
“怎么?你不信么?”他微笑着看我。
是,我不信,死也不信。
“我的美人儿……你还真蒙在鼓里呢……”他说,“你就要嫁我了,我不能再让你想着一个
不值得你想的男人……来,你看看这个——”
他取过一个卷轴,递在我的面前。
“夫人!夫人!您在做什么?”
李妈终于显露出一点惊愕的表情了,看见我,正在书房里疯狂的把所有的东西挥到地上。
“卷轴……那卷轴呢……”我叨念着,打碎了一只花樽。
“夫人,什么卷轴?没有卷轴……”李妈又是一贯的回答,敷衍。
“有的——有的,就是当时他给我看的那一个——在哪里?”
“真的没有卷轴,夫人……您不要找了……不要……”
在她絮絮的唠叨里,我又打碎了一只笔洗。
“是不是你藏起来的?”我突然恶狠狠向着虚空问,“喂——你回答我!是不是你藏起来
了?在哪里?我要看!”
“你是说……说你的画像……”女人怯怯的,我恍惚看到光影结合一个形象,伸手一指,
道:“在……在那里吧,也许……如果还在……我不敢动你的东西的……”
“少罗嗦!”我恨恨道,“等我找到了卷轴,再来收拾你!”
我就顺着她指的方向过去——那边一大堆古旧的书卷,在正午凄凉的天光下散发出一阵阵的
霉味,灰尘狂舞。
我照着这些陈年旧事狠狠踢了一脚,它们太古老了,脆弱的,坍塌,毁灭。
卷轴露了出来——果然在这里!
我迫不及待地展开——
画上是我,系着釉白色的裙子,扎着瓦灰色的腰带,套着天青色的衫子,披流泉般的秀发,
只漫不经心一倚,仪态万千。颜色像一只高贵的花瓶——花瓶,我只是礼物。
右上角细瘦飘逸的一行字:
“上林将军玩赏”。
不用看左下角的落款,我也知道这是谁的字——我和他曾经写过多少柔情蜜意的书信,写在
曳云轩有着一朵朵云彩的本白色信笺上?
那下款是:
“楚天写意”。
我一阵眩晕,撞在了桌子上。
“乓啷”砚台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墨汁淋漓地溅在雪白的墙壁上,像是血。
“哇——”
我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喷在对面的墙壁上,刺目。
嘴里的腥甜,像是一种药,麻痹了我心里的痛楚。
“小姐——小姐——”丫鬟扶着我——而我就像僵硬的石头,只想沉身于金水河中,我和她
一同摔倒在地上。
崇樾二十九年,元宵节就快到了吧,我,身在上林苑。
上林将军的理由是,我病了,不能回家去,元宵节时,我将从上林苑里上花轿,抬出去绕城
一圈,然后再抬回来。
什么理由,我都无所谓了,真的。
因为那一天,陈永晔在收好卷轴后对我说:“叶小姐,这样的小人是不是不值得你想念?”
其时,我已不能回答。
他又接着说下去:“为了不让叶小姐再被他蒙骗,我已将他杀了!”
啊,杀了!
楚天已死了,我也不独活。
“我也不独活!”我对丫鬟说。
“小姐……小姐……”丫鬟不知所措。
“拿……拿信笺来……曳云轩的信笺……磨墨……我要写字……”
“小姐——”
她是拗不过我的,我看来像是疯了,又像是鬼,我什么都能做出来。
“年年元宵,今又元宵,元宵灯火重,又上几重霄?日日相见,今却不见,见面亦不识,何
苦重相见?夜夜凭栏,今夜凭栏,凭栏遭风雪,泪湿白玉栏!岁岁今朝,今朝何朝,朝朝复暮
暮,明朝是他朝……
“元宵灯火,隔断九重霄;见面不识,枉然重相见;凭栏风雪,凭栏风雪,白玉栏杆湿,又
化风共雪——朝朝暮暮,暮暮朝朝,挡不下明朝他朝,空把泪眼抛……”
他死了!
我不独活!
可是——他把我献给魔鬼……他就死了,是他该死么?哦……我为什么这样伤心?
我把信笺揉起来,毁灭那些云彩。
全毁了——全毁了,我过往的一切,我和他过往的一切。
那我为什么没有死呢?
我愣愣看着墨水的痕迹——我竟然没有死?难道我还在盼望着什么?活着就有希望?
我还有什么希望?
事到如今?
我冷冷的笑了——事到如今,我为什么还在这里?而上林将军呢?他又在哪里?混乱的元宵
节,混乱的记忆。
扯碎的纸片,纷飞,不是雪花,沾着不知何处的血——或许是我的,也可能是他的,说不准
是什么人的——飘散了,就像爆竹衣子,劈头盖脸,铺天盖地而来。
飞散,然后坠落。“卜”的一声,落在我的花轿上,打着旋儿,一阵小风,掀起轿帘儿的一
个角。
我看见外面黑压压的人群——黑压压,只有脑袋和头发,没有五官。爆竹衣子落在他们的头
上和身上,长街如同血肉模糊的战场。
好得很,血肉模糊。
上林将军是马上建功的,如今,杀了太子,他也等于在马上得了天下——所以,战场,他该
在战场上娶妻。
妻子当穿上浴血的嫁衣——为了被出卖的身体。
当涂上泪血的胭脂——为了出卖自己的情人。
当抿着咳血的朱砂——为了已经生死永隔的情缘。
还要——指甲染上凤仙花汁,血红,像刚刚杀了人一样——
杀了人,杀了谁?
明亮的天光,照着我袖子中微微露尖的匕首——
杀谁?杀谁?
我该杀了谁?
毫无疑问,我该杀了上林将军陈永晔。
“陈永晔呢?”我问李妈,“陈永晔那个魔鬼在哪里?”
李妈注视着我,对我的一切问题习以为常。
“没有陈永晔,夫人。”她回答,“没有这个人。”
这简直就是我所听过的最可笑的回答——没有陈永晔?那么我是谁的“夫人”?住在这上林
苑里,没有陈永晔?谁住在这上林苑里?
“没有这个人,夫人。”李妈重复说。
“混帐的死老婆子!”我想不出什么恶毒的诅咒——哦,她和这个女人,女鬼,一定是一伙
的,她们和陈永晔是一伙的!
陈永晔,你还要把我困在这里吗?
你以为你还能把我困在这里吗?
事到如今,当我一切的记忆突然回来时,你妄图继续把我困在这里吗?困在这个闹鬼的房子
里吗?
你让我看起来像是一个疯子。
你安排出这些古怪的事件。
你很高兴你得逞了吗?
啊,你就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
那张脸孔骤然变得清晰了,好像近在眼前一样——满脸横肉,上林将军陈永晔。
我这就去,杀了他!
现在没人能拦下我——当初有人拦吗?
一些片段在我眼前闪回,雪亮而模糊——我用匕首,向刺下去,刺下去,中了没有?不知
道。
但总之现在没人拦,我就去杀了他!
我的手里有一把匕首,就是当初坐在花轿里是,握的那一把。
紧握着——
前厅,后厅,花厅,东暖阁,西暖阁,藏书阁,抄手游廊,九曲回廊,望雪长廊……
我踢开一扇一扇的门——陈永晔,不管你在哪一扇门后,只要你出现,我一定杀了你,一
定!
那些门都在我面前凄凉的洞开,尘封的往事并不出来——发霉的味道,喜气洋洋的悲伤——
这里,怎么全都空荡荡?
“陈永晔!陈永晔你给我出来!”
我的声音在上林苑回荡。
从正午到黄昏,我如同鬼魂,飘忽,荡漾——不,这些动作太轻柔,我神智不清,神经叨
叨,癫狂。
我找遍每一个角落——陈永晔,他怎么没有踪影?
前庭已经搜遍了,再往后,就是祠堂。
祠堂——那通常都是鬼魂出没的地方。但我有什么好怕的?陈永晔出现,我就叫他命丧当
场!
祠堂的大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推开的时候,扯破了蜘蛛网。
我踏进去——脚跟,脚掌和脚尖。
昏暗的天色,祠堂里没有灯,乱七八糟的牌位,一个接一个。
好一个没心没肺的陈永晔!我想着,自己家的祠堂样破败,连祖宗都不要了,难怪做佞臣。
什么也看不清,哎——
我的手里突然有了烛火。哪里来的?谁管?谁在乎?且擎着,照着,寻觅着——陈永晔,你
可藏身在这里?
几只不知死活的耗子从我脚边跑过,尖声怪叫。
灰尘在我头顶上扑簌簌落下——哎呀,迷了我的眼睛。
我看不清了,恍惚是灯灯明亮,灯灯朦胧的元宵节。
什么绊了我的脚?看不见,我一个趔趄——再抬眼,正对着一的牌位,巨大,肃穆,就立在
祠堂的中央——我方才怎么没有注意到?
“叶门忠仆李氏”。
我喃喃念了一遍——叶门忠仆李氏?这是……这是谁?
牌位下款一行小字:
“叶岍立”。
叶岍——这不是我爹?那么李氏……李氏……
我的脊背一阵发凉——是李妈,虽然没有名字,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李妈!
还有一行字:
“生于崇樾十四年,卒于文熹二十三年。”
文熹二十三年?这是一个什么年号?
崇樾皇帝……崇樾十四年……崇樾二十八年……崇樾二十九年……崇樾三十三年……文熹皇
帝……文熹元年……文熹二十三年……
这些数字在我耳边被奇怪的声音念叨着,好像是太史令,翻着他的册子……
文熹二十三年……不……一定是弄错了……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年号?
哦,混乱,没有头绪——
不过,有一点——李妈,她是个鬼魂,这是无疑的了!
鬼魂,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夫人——”李妈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倒吸一口凉气。
“夫人——”她又唤了我一句,“您闹够了没有?”
“站住——”我尖叫着,“站住!不要过来——你——你这鬼!你离我远一点——我早就觉
得你是鬼——你——”
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温和了一些:“鬼?”她居然微笑了。
“你笑什么!”我恨恨道,“你得意什么?我明日……不,现在就去找一班高僧来……找一
班道士来……我要把你和那女鬼都赶出去……”
我的话音还未落下,门口乱糟糟响起一片脚步声,总有十几个人吧。“快——快——”我听
见那个女鬼的声音,“快——她们在祠堂里——快——”
我就突然看到了很多陌生的人,我愣了,然后乐了——和尚,道士,神婆,应有尽有,真是
我想什么就什么了。当然还有,陌生的女人——猜着就是那个夜夜闯进我梦里的女鬼,我头一次
见到她的样子——三十岁上下,相貌平常,穿是一件豆绿色织锦的袍子,上面镶滚着鸡油黄的
边,更点缀着同样颜色的小花——如同一碟韭菜炒鸡蛋。
“大胆妖孽,胆敢骚扰赵夫人的清幽?”道士指着我道。
“妖孽?”我看看,那是指的李妈了吧?
李妈却是一脸无奈的看着我。
“妖孽,你为什么不离去?为什么?”
“笑话!”我发现那个和尚是冲着我说话的,“笑话,你怎么叫我离去?你是什么?我是上
林夫人——我还要在这里,直到——”我不晓得自己要直到什么,直到我杀死陈永晔?但是他又
在哪里?
可是和尚根本就无视我的话,听不见一般,向那个赵夫人道:“夫人,妖孽厉害,你可知她
的来历?”
“啊……我知道……我猜测的……”赵夫人道,“她是上林将军的夫人……叶翩翩……”
“叶翩翩?”和尚、道士和神婆面面相觑。
“叶翩翩已经死了二十八年了!”神婆说,“死了二十八年,早就该投胎了,怎么会还在这
里?”
“我怎么知道?许是——她和太子当年一同造反,被上林将军害死了……我全只是听说
的……他们的事情都是稗官野史……唉,这些都不重要!”赵夫人怒道,“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自从去年三月,我搬进来之后,就没一刻是安宁的!”
神婆嗫嚅着又说了两句,我没听确切。
我没心思听——
叶翩翩已经死了二十八年。
我已经死了二十八年了!
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
我在花轿里看着我的匕首。
花轿从上林苑的后门抬出来,上了大街,过了广场,然后突然进了小巷。
我感觉又是一个圈套,可是来不及思考,陈永晔的脸已经出现在轿子门口。
“你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在想杀你,我默默回答。
“你……应该已经忘记楚天了吧?”他笑,“今天,你会彻底忘记的——我保证——”
什么意思?今天彻底忘记?
我一时愣了,匕首没有刺出去。
我就因而永远失去了机会——轿帘在我面前放下。
悔恨。
我听见外面一阵嘈杂,似乎什么人跑来报讯,他们提到太子,提到兵变,我不知道他们在说
什么。
陈永晔大声骂了句粗话,脚步匆匆而去。
轿子又起了,十六抬的轿子,稳当。
还是嘈杂,轮到轿夫们骂粗话了,好像还打了起来,我的轿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一震,让我翻江倒海。
悔恨,还是悔恨,我不知道在悔恨些什么,总之是悔恨。恨自己杀不了陈永晔,恨自己被情
人出卖,恨自己被出卖了,还想着那个死去的情人。
已不成了,已不成了!我喃喃。
匕首,一下,两下,三下,我刺了下去。
轿子外的打斗停止了,锣鼓喧嚣。
十六个轿夫重新抬起我,出小巷,上大街。
爆竹衣子,飞散。
飞散,然后坠落。“卜”的一声,落在我的花轿上,打着旋儿,一阵小风,掀起轿帘儿的一
个角。
外面黑压压的人群——黑压压,只有脑袋和头发,没有五官。爆竹衣子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
上,长街如同血肉模糊的战场。
好得很,血肉模糊。
上林将军是马上建功的,如今,我也杀不了他,他也等于在马上得了天下——所以,战场,
他在战场上娶妻。
妻子穿着浴血的嫁衣。
涂着泪血的胭脂。
抿着咳血的朱砂。
还有——指甲染着凤仙花汁,血红,像刚刚杀了人一样——
杀了人,杀了谁?
明亮的天光,照着我胸前插着的匕首。
杀谁?杀谁?
我杀了我自己。
叶翩翩,卒于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
到如今,整二十八个春秋。
“原来……原来我已经死了?”我看一眼李妈,她淡定的神气。
“是的,夫人,死了二十八年了。”
“二十八年了,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您不甘心。”
“不甘心?”
“是的……”李妈淡淡道,“因为,您觉得死的不值,你还觉得,拖累了太子殿下。”
“啊?”
李妈的故事,是这样的——
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上林将军陈永晔回到上林苑,看见太子楚天在他的庭院里。
他对太子微微一笑,傲慢道:“殿下,您也是来观礼的么!”
楚天也笑,带着三分傲骨,七分憎恶,不回答。
陈永晔道:“看来太子不是来观礼的——是来杀微臣的。”
楚天没有半分的吃惊,淡然道:“将军说的什么笑话?”
陈永晔道:“性命是拿来说笑话的么?”
楚天回答:“不是。”
陈永晔又笑:“那么,太子还来?不要性命了么?”
“性命?”楚天冷冷道,“我要性命,你给我么?四弟的性命,你又何尝给他?”
陈永晔哈哈大笑:“年轻人,果然沉不住气——你就是承认,你是来杀我的了?”
不等楚天回答,他又继续说下去:“不过,你比你那愚蠢的弟弟好多了——你也比他狠多
了,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拱手送给我,你想乘今天办喜事我昏了头,就杀我么?”
楚天不答,默认,手握着配剑的柄。
“你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吧?”陈永晔面不改色,“可是,你突然听说,她病了,住在我这里
了,你就沉不住气了?你还是多情种子,多情误你!”
楚天道:“少废话,总之今日,便是要你死!”
他的剑已抽出一半,但是陈永晔的刀压在了剑上。
“多情误你——”陈永晔重复,“楚江是个没头脑的粗人,我就用粗人的法子折磨他——你
看见了,他被大炮炸成肉酱。”
楚天瑟缩了一下,挣扎了一下,剑出鞘:“今日,我便为他报仇——”
陈永晔一刀把他逼退:“你——你是个没头脑的书生,附庸风雅,你想知道我用什么法子整
你?”
“我不想知道!”楚天还了两招,“我只想告诉你,外面都布置了我的人——你的门客,已
经全部属手就擒了!”
“哦?”陈永晔讽刺地一笑,“你不想知道,我也要告诉你——你晓得你的美人为什么病了
么?因为我和她说,你出卖了她,我把你杀了,她正伤心欲绝呢!她吐了很多血——唉,我几乎
以为她会病死的,可她还写绝命诗给你——哈哈,好在她留了命到今天——”
楚天长剑直刺:“你这禽兽!翩翩是无辜的,你何苦折磨她?”
“折磨?无辜?”陈永晔道,“我不是折磨她——折磨的是你,你看你的表情,年轻人,多
情误你!”
“禽兽!”楚天骂道。
“你尽管骂吧。”陈永晔还招如同儿戏,“我一会要在她的面前杀你,然后,把她丢进军
营,充为军妓。”
“你以为你能?”楚天道,“我就防着你会对她不利——我的人已经去劫花轿了,他们马上
就到了。我要叫翩翩看到——我的愿望,一朝实现!”
陈永晔终于有一件事是没有计划到的。“妈的!”他咒骂道。
污言秽语中,花轿已经来了。
抬着轿子的,正是楚天派去的人。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楚天怔了怔:这些人显然是来早了,他计划他们要到自己杀死陈永晔之后才来的,这时骤然
闯了进来,不是给人可乘之机?
陈永晔果然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挥刀向楚天一劈,要劫轿子。
楚天点地一纵,挡住他的去路,横剑当胸,还了一招:“外面的,快将这奸贼拿下!”
外面果然隆隆的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史书中称他们“太子党”,都是禁军。
陈永晔微微变了颜色,啐道:“呸,以你这毛头小子,居然敢和本将军造反?还是回你娘那
里吃奶去吧!”
但是禁军已经进院子了,几个轿夫也纷纷拔出了腰刀,陈永晔被围在中央。
楚天煞白的脸上还没有轻松的神气,但是喘息已定,道:“把这反贼拿下了!”
包围越收越紧。
楚天想,大局已定。
“翩翩……翩翩……你受惊了……”他去掀开轿帘。
然后,他怔在原地。
“翩翩!”撕心裂肺,唤不回。
又是脚步声,整齐划一,隆隆如雷——史书上称他们“将军党”,都是在外征战的军队。
庭院里的婚礼,终于演变为撕杀。
飞溅的鲜血,就是爆竹衣子。
飞散,坠落,打在轿子上,地上,人身上——但谁还听见?
昏天黑地。
楚天觉得痛彻心扉——怀里死去的爱人,叫他恍如梦里。
然后,陈永晔一刀。
一刀。
……
史载:“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太子楚天领禁军攻上林将军府,将军亦调兵队。太子不
敌,为将军所弑。”
又是寥寥三十八个字,描述了那一天的惨剧。
据说,因为用了一个“弑”字,太史令被斩。
然而新太史令依旧用“弑”字,又被斩。
一天之内,太史令之位几易其主。
陈永晔怒:“为何用‘弑’字?是太子造反!”
答曰:“太子为君,将军为臣,以下犯上,就是‘弑’。”
陈永晔没有办法,但是本来还安分当将军的他,在那一天以后,决定真正得天下。
当然,他得天下是四年后的事——崇樾三十三年,上林将军陈永晔篡位,自立为王,改元文
熹。他在正月十五登基。
当然这些都不是我所亲见——而是我的魂魄,鬼魂,我不甘心。
李妈的故事我依稀记得——我的魂魄,本来都去了阴间,可是那里,如何有楚天?我追他追
回地上——楚天,他正抱着我的躯体,穿着红嫁衣——赵夫人所说的,我唯一拥有的衣服。
我悔恨万分——我为什么杀了自己?若我听他的话,若我留着性命,若我嫁陈永晔,他怎会
是这样的结局?
然而,一切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
老天,我乞求你,就让一切回头……一切回头……
我流下了眼泪,在和尚,道士和神婆的面前,在赵夫人的面前,我渐渐软倒,跌坐在地上。
我都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夜的妖魔让京城泛滥着血腥。
我找到一盏莲花灯,走到孤寂的金水河畔——黑暗的河水,就像是黑暗的夜,没有一点星
光,没有一盏灯。
我轻轻的把灯放在水面上,放稳了,许下一个愿望:
“老天,让这个元宵节重来吧,重来……我愿终此一生,不再投胎转世,只要让这个元宵节
重来……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直到改变历史……直到……直到杀了上林将
军!”
灯影幢幢,摇曳,河水死一样宁静,平稳。
我的灯,一直飘出城去。
从此,我困在上林苑。
我把自己困在上林苑,我想有一个重来的机会。
“夫人……”李妈扶着我,她居然也哭了,“小姐……可怜的小姐……您终于想起来了
么?”
“小姐?”我怔着,“小姐?”
小姐……小姐……那是谁在唤我?
“奴婢就是您的丫鬟啊——”李妈道,“就是一直跟着您的小丫鬟……奴婢……是奴婢误传
了上林将军的谎话,您才……您才会被骗去上林苑的……才会……”
“啊……”我看着她,丫鬟?
依稀我有个丫鬟,亭亭,记不确面目了——仿佛脸庞圆润,恰似一盏灯,从中央的一点光慢
慢晕开去,成为一个环——就如同,当我心里有了念着楚天时,那种甜丝丝的感觉,缓缓蔓延,
荡漾,主宰我的全身。
可是眼前这个妇人,中年发福,惨白的手指交叉着,正搁在深蓝色的围裙上,显得白而透
明,看见蓝色的血管——她是我那个丫鬟么?老得这样厉害?
“小姐去后,太子去后,奴婢就想着为你们报仇——”李妈道,“奴婢……奴婢费尽心机,
说服上林将军,说小姐您虽然背叛他,但是没有小姐,他也杀不了太子……还有……他夺王位,
还需要太师的支持……上林将军他信了,厚葬了小姐,篡位后,还追封小姐为皇后……奴婢在他
看来,也是个功臣,所以,留在他的身边,做了贵妃……”
“贵妃?”我完全没有印象——我只是个上林苑的游魂。
“奴婢就伺机刺杀他……可是,他太过老奸巨滑……奴婢潜伏在他身边多年,直到去年元宵
节……”李妈的眼睛变得迷离,想着那些苦痛的往事,“元宵节,我和他共饮……我毒死了
他……我……我和他同归于尽了……”
史载:“文熹二十三年正月十五,上与贵妃李氏夜饮,被鸩。”
“李妈……你……”我惊愕地看着她。
“小姐,奴婢终于替你和太子报仇了。”她激动地说,“终于,杀了他了!”
我不能说话——陈永晔已经死了么?已经死了么?我困在这里这么多年,陷于轮回,而他终
于死了!
“所以我来找你,小姐……”李妈说,“阴间没有您……我来找您了……太子,其实太子也
是来找您的……他说他年年都来找您的……可是……”
可是我陷在过去,我困住我自己。
他不是说叫我听他的话,说我不属于这里,应该离开么?
唉……陷,陷在元宵这一天。
“小姐……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六皇子还朝了,天下又太平了……老爷……太师大
人,他也还健硕着,不过他已经回乡去了……”
“恩……”我幽幽然应着。
全结束了。
“上林苑本来是赐给老爷的,但是老爷不要……因为他知道小姐您……您和太子都……现在
上林苑就是赵夫人的……她的六皇子,啊,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大将赵将军的夫人——赵将军在外
面打仗呢……”
“哦……”我听着与我无关的事。
又一个将军,又一个开始,陷,陷在元宵。
李妈又絮絮说了许多——不错,二十八年的时间,的确有很多可说的。
但是,我累了。
我想那和尚,道士和神婆也累了。
于是我说:“李妈,我们走吧……”
我们出了上林苑,我红衣飘飘,就像一只蝴蝶。
三十年前,我如同一只蝴蝶,飞到了外面的世界。我还记得,那一天是元宵。
铴国繁华的京城,一贯繁华,日日繁华,谁在和谁寒暄,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谁穿着新衣
服,却全然没有一丝欢喜的表情?谁在给人让路,又是谁是张扬跋扈?
我记不确,我记不切。
是啊,记不确,记不切——那是崇樾二十七年的事了,如今,当年的人又有几个还在?除了
六皇子,他还了朝,所以现在的年月,叫庆天二年。
我只是随着灯海沉浮,漫无目的——但我相信我不会淹死,因为那边有个卖灯的人。
鲤鱼灯,跃跃欲跳龙门;乌龟灯,头颈一缩一伸;莲花灯,看得见花瓣上每一丝血痕……
我想要买一盏灯,一盏寻常的红灯笼。不过——如今我是鬼,谁能看见我?
怅惘浮生急景,凄凉宝琴余音。
我笑了笑——急景,就让它去吧!
元宵的花灯从街道上一路点亮,亮到金水河旁,还不甘心,一盏盏,都投到河里去了。
我们也一路飘到了金水河畔——放灯,许愿,好多人。
“小姐——”李妈突然递给我一盏莲花灯,“小姐自从崇樾二十七年起,就最爱说放灯了—
—小姐可知道?那天,小姐出门,奴婢挨了老爷一顿打呀!”
我不知道,忘记了。
我接过灯,轻轻地向水边俯下身去。
“灯要放平,手要轻……”一个人在我背后说。
水里没有我们的影子——我们都是鬼魂呐!
可是我一转身就看见他了——
俊逸的青年,修眉朗目,他在我的面前,温柔的薄薄的嘴唇,正微微笑,每一个字,都带走
我的一分自制——楚天,除了他还有谁?
他的手里也是一盏莲花灯。
放下水。
并蒂莲。
波涛是舒缓的,每一盏灯都会有好去向。
幽幽,悠悠,出城去。
我生命里,没有比崇樾二十七年更美的元宵节了。
我死后,没有比庆天二年夜更美的元宵节了。
“我愿老天,六道轮回——来世还是找到你。”
楚天的愿望轻轻地说出。
唉,他怎及我贪心?
只要有他在身边,我愿这一晚永不结束,愿这元宵永无尽头,愿年年岁岁生生世世,永为元
宵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