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往事,惜流芳 ( 一部分)
作者简介:朱雯,1911年10月12日生,上海市松江县人。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曾任江苏省立松汪中学、广西省立桂林高级中学教员,上海法学院、上海财经学院、上海震旦大学文学院、上海师范学院教授。现任上海师范大学教授、文学研究所名誉所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理事,国际笔会中国上海中心会员;全国高等学校外国文学教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名誉理事,上海比较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上海翻译家协会理事。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动乱一年》,短篇小说集《逾越节》、《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散文集《百花洲畔》等。主要翻译作品有:苏联阿·托尔斯泰著长篇三部曲《苦难的历程》、《彼得大帝》,德国雷马克著长篇小说《西线无战事》、《流亡曲》、《凯旋门》、《生死存亡的时代》、《里斯本之夜》等。
说来也许你不会相信:我虽然跟外语打了六十多年的交道,可是作为一个学生,我学外语学得并不好;而作为一位教师,我教外语教得更不行。外国语言没有根基,外国文学缺乏修养,熟悉我的朋友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凡是要我写这方面的文章,我每每虚与委蛇,一拖二赖,而他们也总是宽大为怀,不予深究,就让我不了了之。此番本书编者约我写篇回忆录,我照例一再推辞,理由很简单:既然我自己学得不好,教得不行,还有什么可谈的?但继而一想,这理由对我来说尽管是千真万确,可在有的同志看来也许还以为是自谦之词,为了证明我确非虚假,就把那几十年来学、用外语的因缘始未,趁这机会细细从实道来;似乎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办法。更何况纵无经验值得总结,也必有许多教训可以吸取,于人于己都不会是全然无益的。
我学英语是从高小年级开始的,那时我虚龄十二岁。老师姓周,人又瘦又高,常年戴一副墨镜。每次上课,他总是把生词抄在黑板上,先来个范读,随后手执教鞭,在学生课桌中间巡回,他范读一遍,我们就跟读一遍。有时有人把字音念错了,他便用教鞭在学生的课桌上拍打几下,责令大家纠正,一遍又一遍。学生们最喜欢听他念“How do you do?”因为念的时候老师的劲头挺大,声音特响,表情最足,教鞭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于是学生们就跟着他念“好----多----多?”我们初学英语,也说不上有什么兴趣,只觉得十分新鲜,而且又非常害怕,特别是老师戴的那副墨镜,叫大家捉摸不透他到底在瞅着哪一个方向,所以上课时不大敢做小动作,考试时也不大敢作弊,这一年总算打下了一个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基础。
学外语,我毫无“家学渊源”。父亲只知“之、乎”,不识“A、B”。可是说来也怪,他对外语倒极感兴趣,认为英语有用,认为我应当特别用心,学好英语。1923年夏天,我从高小毕业,父亲就郑重其事地把我从家乡带到上海,报考南洋公学(即后来的交通大学)的附属中学。他的目的是想让我将来进入南洋大学,毕业后可以在铁路上工作,所谓“吃铁路饭”也者。考试结果,自然是“名落孙山”。分析落第的原因,主要是英语不过关。考试那天,主考英语的是一位女老师,她收了笔试考卷以后,当场还叫每个考生念一段英文,解释一下意义。我不记得她当时叫我念的那段英文是什么内容,但我记得有好多个词都不认识,因而急得满头大汗,念得结结巴巴。结果未被录取,原是理所当然的事。后来我考取了家乡的一所省立中学。父亲为我的初试落第而大为失望,但对我的前途还是十分关切,觉得“铁路饭”既然吃不成,就得准备吃“海关饭”或是“邮政饭”,因为在当时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铁路、海关、邮政等部门的工资特别高,而且是“金饭碗”,一旦踏进门,只要不犯大错误,一般是长期聘用的,而且退休以后还有“养老金”。这三种行当都公开招聘,而考试的重点科目是英语,父亲要我学好英语,为的就是这个目的。正好父亲有位朋友的儿子在苏州东吴大学念书,从他那里知道东吴是一所教会办的学校,校长、教师很多是美国人,课本是英文,交谈用英语,在那里读毕了业,去应考就不太会成问题。这自然使我父亲砰然心动,便不顾我当时虚龄只有十四岁,连自己的日常生活也还不大能料理,也不顾我母亲怜惜我身体瘦弱,舍不得我远离,竟就托那朋友的儿子为我办好一切手续,于1924年春节过后让我转学到了苏州东吴大学的附中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