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在县城附近的一个村子。村子三面环山,不环山的一面延伸出一条路来,与外面的世界相通。记忆里的这个村子总是幽静安宁的:每户家门口都种有毛竹,那种摇曳的姿态总让人生出一些细碎的闲情来。村子靠近水田的地方有座小庙,庙外有一口水井。井水总与井面相平,小时顽皮的我便每每趴在井边喝水。那时侯我是很喜欢去外婆家的,以孩子的天性总是喜欢跟着父母外出的,何况那里有一个疼我的外婆。可七岁过后,我便很少去那边了。
七岁那年,奶奶去世。未过多久,外婆也去世了。
外婆是猝死的。母亲惊闻噩耗后便急急携着我和姐姐赶着回娘家。姐姐那时已有十五岁,帮母亲提袋子,而母亲则一路照顾着我。我家通往外婆家的路并不好走,一路铺着碎石,很碾脚。那时这条路还没通车,姐姐走得嘴都撅起来了,可她还懂事,不像我一样一路嚷嚷着,走不了多久就得让母亲背着走。
时值夏末,已开始有些许凉意了。为了能在中午前赶到,我们大清早就动身了。路旁露珠还很精神地立在叶尖上,日头还不是很烈。母亲催促着姐姐走快点,省得迟了还得顶着烈日赶路。我一会自己走,一会让母亲背,在母亲背上奚落姐姐。就这样,走到了渡头。
家乡只有一条溪,穿过县城,一路迤俪流来。溪以丰名,水清澈。丰溪附近的村子受了这溪莫大的恩惠,在这溪里捕鱼,洗刷还有引水灌溉。若干年后,他们还在这掏沙,兴建发电站,于是丰溪的面目开始更改,上游蓄水,下游却几近干涸,掏沙留下的坑坑洼洼更是惨不忍睹。可我七岁那年的丰溪还是一派风光的,我小时关于水的美好印象全都来自于它。那时渡头上还有渡船,摆渡的是个黑瘦的老头,手里握着一根黑不溜秋的竹竿。渡头这边从清早开始就有人在等着过渡,一直等到有七八个人,那老头才会把船撑过来。若过渡的只有一两个人并且没什么急事的,老头就会放下竹竿坐在船头,掏出自家弄的旱烟来吧嗒吧嗒地抽着。碰上个能聊的,他还能陪着聊上一会。或许在渡头呆久了,他对于这一带的人和事都熟悉的很,甚至于哪家的闺女要嫁了哪家的老头过世了都一清二楚。所以常有人打趣说他是“百晓”,这两字若是说别人是贬斥的,说他时倒显得是有些赞许之意了。
我们到达渡头的时候却没见着摆渡的老头。也不知他是因什么事耽搁了还是别的怎么了。看着日头渐高,已经陆续有些女人的提着满满一桶衣服来溪边洗了。姐姐搁下手上的袋子,似乎有些困,蹲在路边的石头上耷拉着头。等了一会,有个女人过来说叫我们别再等了,又说现在溪水太浅撑不了渡,沿着溪往上走一段路溪水还更浅些,或许可以淌过去。母亲牵着我往上游走去,走了一段才发现姐姐没跟过来。原来她真的睡着了,于是又折回去叫姐姐。
上游溪水果真是浅了许多,溪中央水深处很清楚地能看到一颗颗鹅卵石,有些上面还长着青苔(或是水藻).溪岸长着学多参天的大树,树干斑驳湿润,爬满了苔藓.这些树和我家后山那些粗矮的树相比起来实在是太高了,它们是更适合于被称之于树的.后山那些树的叶子绝不像大多文字描述的那般水灵,它们枯黄,陪伴着碎石黄土立在日头底下.有时甚至会觉得家乡的人也是这样,朴直而坚毅.我所熟悉的树是这样,所熟悉的人也时这样,他们一样的不圆润.然而儿时的我对溪岸上的树充满了新奇向往之情,甚至幻想着自家前后也能长着这许多的树.它们填补了我的一些幻想,比如那时我看童话说时看到关于森林的描述,那么脑子里浮现的准是这一片林子---在它下面看不见日头,空气湿润,底下是那些水分饱满的草叶.我坐在岸旁歇着,摘片叶子把里面的水挤干,最后扔掉.
日头透不过这片林子,溪水一往如常地流着.映着深绿色地青苔,水也变成绿的,透着凉意.姐姐脱下鞋子,跃入溪中.母亲嚷着不让我下水,可是管不住我,我也提着鞋子下水了.鹅卵石因长着青苔地缘故在脚丫底下滑溜地站不住脚,七岁的小孩在上面几步一踉跄.母亲看着担心,只得下来扶我.可是当淌到溪中央的时候,水深了很多,已经可以淹没至我的大腿了.我裤腿卷得很高,可是裤子下摆还是湿了.母亲决定背我,可是那样就腾不出手来提手上的东西,而一旁的姐姐自顾且不暇.姐姐开始奚落我是累赘,我便朝姐姐泼水.姐姐想回泼,却被母亲喝止了.顽劣如我,从小就倚靠父母的疼爱,欺负姐姐的事做的不少.那时父母疼小儿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而我那时竟也颇以为然,并且在村子里横行无忌.常有别家的父母带着正哭鼻子的孩子来我家,向我母亲告状.幸好后来村里出了另一小子,凶狠,喜欺负弱小,吸引了村人的注意.而我也转而专心读书,逐渐变得乖顺,有时甚至乖戾.
母亲正犹豫之际,我们身后有个年轻后生也淌水而来,那时的我自然当称呼他一声叔叔.可是记忆里的这张面孔却始终年轻青涩,不曾随着这十来年年岁的增长而有所衰老.他原先背上背着个喇叭的,见着我们便把喇叭取下提在手上.一边又对母亲说让他来背我.母亲自然感激不尽,丰溪本来就不是很宽,过了溪中央没多久就到了对岸.家乡的人喜欢聊天,也善于聊天.熟悉的人见了面不免寒暄,就是相互陌生的初次见面也能聊上很长一阵.先是询问住哪里,做什么生计的,现赶着去哪里,并如此等等.在淌着溪水的时候,从他和母亲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知道他是做法事的,也就是做道士的.不过他们不是那种住在道观里的那种道士,而是十多岁的时候拜在当地某个师傅的手下,学个两三年画符念咒鼓弄法器的本事,跟着师傅到处赶场做法事.这些人都是五里十乡有名的,一提名字谁都知道是怎样一张面孔.
本以为走到岔路就要和这年轻后生分开。结果一直走到外婆那个村头,年轻后生开口问我们去哪儿。我们才知道他便是去给外婆超度的。
外婆自然不会再笑着来抱我了。一些披骂戴孝的大人进进出出,使本来并不宽敞的屋子更显得狭窄。屋子中间摆着外婆的灵柩,两对大红蜡烛才烧了一小截,显见是早上才刚烧上的。年轻后生歇息了一会,便融入他们早到的一伙人中,吹起喇叭来了,腮帮子鼓得活似鸣叫的青蛙一般。舅舅们替外婆做了三天法事,三天后做法事的就全都撤了。年轻后生也跟着走了。许许多多的人曾与我不止相处三天三月或三年,可是一旦分开便印象全无,哪及得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叔叔给我的印象深刻。不过有时恍惚,也会觉得记忆里的乡人不都是这副模样吗,耿直憨厚?
以后我便很少去外婆那边了。因性子也转而乖戾,逢年过节的时候也并不多想去舅舅那边了。偶尔跟着父母进县城,经过那个渡头。撑船的老头已经不见,溪面上浮着的是一排用铁索连在一起的小船,也就是所谓的浮桥。每经过浮桥我总是又惶恐又兴奋:浮桥随着溪水的流动而上下波动着,人站在上面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浮桥的不稳当。推着车子的、提着篮子的、挑着担子的小心翼翼地在浮桥上走着。到了端午划龙舟的时候,浮桥便被撤掉。各乡各镇的小孩后生姑娘都聚到渡头来看赛龙舟,嫌渡头挤的会攀到树上,有的也会跑远点譬如再下游段去看。龙舟过处,夹岸欢呼。小孩子在这一天欢喜的却是兜里有了钱,在岸上随即摆上的水果篮子里买些刚出的桃子李子。
我读高中的时候,渡头的浮桥也被撤了,换上了机动的小船。每个上船的缴上几毛钱,而上游再远些还建成了一座桥。各处都早已通了车,已甚少有人特地往渡口那边行路了。那些再往渡口上行路的大多是居住渡头附近的,确实为了方便的。各个乡镇改变了许多,丰溪也改变了许多。两岸的树木被砍伐殆尽,被移用去建造各种房屋设施。溪面则如前所说变的坑坑洼洼,沙石成堆。
再近段时日我已经很少回家,难得回家也没有特地绕到渡头去看一眼。只是在看沈从文的《边城》时,看到文字里的景致觉得遥远而陌生。湘人的性格也是我所不熟悉的,然而白河,渡头以及渡船老汉的模样却仿佛见过的,依稀便是那丰溪那渡头那另一个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