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头:
我第一次失眠是在二十二岁。很冰冷的一个冬夜。那样的晚上,可以听到火车轮子和轨道相互撞击的声音,在城市尽头,非常有节奏。我第一次长时间黑暗中想到死亡,心口揪得发痛,流下了泪水。
接着那个晚上的早晨,整个城市落满了雪,天空中太阳还没出来,气息干冷犀利。世界安静极了,麻雀在白厚厚屋脊上发出清脆短促的鸣叫。干净的雪色映满窗帘。关于落落的记忆片断像一觉之后醒来,最直接,简单的方式印在窗帘上。
她,很久以前,在我可能刚学会说话不久的年纪,是一位年轻妈妈,她推着车子走在雪后清晨城市,车子后边坐着孩子,一身旧红色胖嘟嘟棉袄。母亲带他去公园。公园里很多人,他们都有胖嘟嘟的棉袄,滚圆雪球划过明净蓝天,阳光下晶莹剔透,似乎听得见,恍如鸽子哨音。妈妈开心极了,阳光落在她脸上。孩子说,妈妈,妈妈,我望见白白黑黑的鸟。妈妈微笑着说,不,那不叫白白黑黑,叫黑白相间的鸟。
我记得那个干净早晨,阳光透着北方钻天杨叶子,麻雀群穿过雪地,冻得发红的手上拿着雪球,父亲要我用雪球揍邻居家马原。马原躲进杨树林子,我见到一双和我一样年纪的眼睛,躲在他母亲身后,他和我一样有一身胖嘟嘟红棉袄,瞅着眼睛望我。我父亲跟他母亲熟识,他们握手,相互问候对方。那女人问起父亲有没有动笔写他大学时代的故事。后来的一些谈话我记不清,只觉得她很好看,脸上映着冬日阳光,父亲腼腆的笑脸对着她,他永远那个样子,在我印象中几乎讨所有女人欢心。我望着父亲,想起他和母亲依偎在床头的样子,那在我还很小年纪,不会说话,却留下了记忆印痕,这样相像的笑容,同样肆无忌惮,要望穿你,我年轻的母亲简直痴情到忘记世间一切,我被孤零零地裹着淡青色小棉被搁在摇篮里,天花板有红蓝相间格子,它们毫无规则地铺满浅黄底色。我父母常无视我存在,他们把床单大小画布铺在床上,倒上油彩,伴着音乐光裸身子做爱,彼此往对方体上抹油彩。这些印象至今已非常模糊,只剩下简单的人体线条,他们交织在一起,背景是青红主调油彩,那些音符又高又细连接起来,一直有绷断的危险。线条渐渐变得具体,他们在模糊背景中凹显出来有了色彩,缓慢得像有生命的岩石在自我着色。我一直以此为幸福的蓝本,父亲不该背叛母亲。
我摆着头去瞅父亲。他不会懂得一个五六岁孩子的心思,显然没有在意。阿姨很开心,因为父亲那样看她,她带着转移羞涩的性质拿手来揉揉我滚圆,长满浅灰毛发的头。接着他们介绍孩子。他叫落落。父亲对我说,落叶的落。我望着落落,他紧紧挨在他母亲身后,双手拉着她衣襟,不愿意出来。
那个冬天后,每次遇见落雪,我总想起那双受了惊吓的眼睛,那个名叫落落的孩子,还有年轻时的父亲和女人。落落和他母亲在接下来春天去了南方,我父亲开始写他大学时代的生活,这本书占据了父亲很多时间,因为忙碌工作,时常搁浅,直到我十六岁那年才由一家不知名出版社出版一次,那一年开始了我的初恋。母亲可能因为父亲书中提到的女人,他们开始有口角,此后家庭生活不再和谐。
每次回忆总差不多那个样子,此刻我却无法复原那个小男孩,他像窗口强烈阳光下迷糊剪影,我看不清那双眼睛,甚至脸和身子轮廓,最后连同我自己的年少,还有我父亲和落落母亲,一同消失在窗帘后边。太阳出来了。青蓝格子棉被上可以闻见冬日阳光的味道,这样温暖。邻居家刚出生几天的小孩发出清丽啼哭,跟雪色一样洁白。
小艾:那本书??
青头:
《落落》?是的。
我爸爸一生里只写了一本书,这本书毁了他的前程。每个人差不多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情,他做到自己认为最好,结果没人赞同,心变得冰凉。或者不是书的原因。再往下分析下去我就不懂了,得不出结论,只有父亲自己知道。那本书试图讲述真正的爱情,父亲说,真正的爱情是珍藏在心底,它超越一切男女情欲。他又说事实上,对象也不是真正存在的那个他(她),因为没有谁那样完美,除了爱情本身。有关内容是父亲大学时代,里面有他相识的所有女生,其中有落落,她不是我见到的那个男孩,她更像男孩母亲,比他母亲更加年轻,在气质上是同一个人。但从来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叫落落的女孩,包括那些被我父亲称为要使人厌倦的老师和同学们。落落似乎并不存在。那是一个错觉,就像所有电影,它们不能复原真实,或者他们最大限度复制了一个微型的真实场景,但那不叫真实,没有真实本身厚度和绵延,本来就是两码事。但有一点不会是错觉,做这件事情的人,那些导演是真实存在,他们要表达的愿望也是真实存在。像梦和现实生活。所以,尽管没有人知道落落,但落落是真实的,她一直在着,尽管变换了她的服装,年龄,甚至姓氏,容颜,肤色。一直有那么一个人在我父亲生活里,我可怜好心的父亲,不管他如何不停地变换他的伎俩,他还是一直伤害了她,我的母亲。那些文字直达他意图。我母亲比父亲更加懂得他自己。
十六岁,我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坐在自己小阁楼里,初夏阳光有晚春花香,生命孜孜不倦。我注意到父亲语无伦次的叙述,他的心因对象的未必存在而颤抖,虚慌,但他仍然没有停止叙述,似乎说,落落,还有我曾经美丽无悔的青春,还有那些带点淫秽的暧昧。他总是喜欢长长抒情的语调,这些语调因为年代间隔,显得粗俗不堪,只有我知道,那些粗俗里,有他少年时代的诚实和善意,他的心一直留在了少年,这跟后来的年纪似乎没有关系。
这本书注定没有人能够喜欢,我父亲也因此潦倒,它像所有人知道的爱情,带些童贞的爱情,羞涩,最后,什么也不是,像一个陌路人。并且作为小说,父亲的失败是,他只晓得,这是真实的,觉得美天生在那些虔诚里,却不晓得,在真实之外另外一层含义,那里有美的真谛,像所有能够穿透人心的影片。我一直觉得他应该把书中提到的爱情放进碎片里,不该追求完整。他后半身日子,陷入赌博,吸毒难以自拔,年老时候记不起妻子,孩子,家庭,记不清他自己,甚至他心中最美的落落。
小艾:你父亲,他,?
青头:
他有一脸粗旷的络腮胡,他曾对我说很久以前的事,和我讲起祖先,历史,甚至关于哲学,提起这些,他迫不及待。对于他,只有融入厚重绵延的时空里,谈话和生命才找到意义,他从来不谈生活琐事,眼前儿子更像一块苍白厚重的岩石。他尽他最大虔诚教诲我他知道并且认为意义重大的一切。我的内心恰恰相反,总想知道那些细微的,眼神,手势,色彩,音符,或许更像我母亲,这也是我为什么能够一直记住小男孩雪天里慌怕的眼睛,这里面有种天性。我对父亲年轻时代生活充满兴趣,十六岁到二十岁告别整个中学时代,我一直沉浸在父亲故事里,以及此类关于少男少女情感读物,纯净得像阳光下冰片,有几次我问起父亲他书中主人公落落,父亲继续谈他历史,地域,他扯扯络腮胡跟我讲青藏,讲大漠,那地方我没有去过,父亲也没有去过。
我想父亲是因为不能忘记落落,他生前最后一次和我对饮,说,再也没有什么落落。我见到父亲的眼泪慢慢地从他略微粗糙的眼眶落下,他已经疲惫不堪。
我不知为什么情难自禁。我说,爸爸,不要这样,我还看着你,我一直是孩子。我说,爸爸,不要这样。父亲的双臂再也不能撑起他庞大身躯。我说,爸爸呀。母亲立在门口望我们,没有表情,修饰过的形象看上去像书中的落落。简直凄切感伤,包括我母亲,我们家所有房间,全是灰色调子,连声音都没有,像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么一个家庭,它快要匮乏,无依无靠。因为瞬息之间的委屈,我落下了泪水。
我的母亲在我十六岁那年开始和父亲分居,虽然以后,直至生命终结,他们一直生活一起,但不幸福。第一次见到母亲疲惫是我家小洋台上,我放学回家,她依然往常一样优雅坐着,眼睛远远望着,手里有一本书。
母亲有过非常年轻的岁月,所有人都羡慕我父亲,有美丽善良的妻子,我也羡慕,有时甚至因为羡慕变得哀愁,但他们从来不知道,在我母亲深处,她心深处,所有爱的程度都无法形容,她爱我那络腮胡父亲,疯狂到不允许任何人分享。他们之前发生的一切,以及之后发生的事情,都让我费解,我宁愿他们就这样算了。及至我长大成人,生活在眼前慢慢浮现出来,并且比一般人更早地看见那些实质,以及身体之间某种神秘关联,我可以懂得他们,爱恨交织一起,他们没有力量分开,他们像所有古老历史一样,有能够拉伸的绵延和力度。对我心里想法他们一无所知,从来没有关心过,几乎以无视我存在完成对我不经意的嘲弄,我并不怪他们,从小便是这样,像所有在习惯中被忽略的。但他们同样都以毫无条件的方式,将所有一切都寄托在他们唯一孩子身上,他们说,你要勇敢。我甚至觉得他们是在生命接近疲惫时刻才明白,原来死亡就这么快到临,尽管真正结束的日子还很远,但他们已经感觉到了。
我母亲一生都属于那个小洋台,她对人世所有爱恋都是通过小洋台上的守望来完成,她永远这样安详优雅,内心却无法抑制生命流逝带来的不安。她时常叫我到她跟前,拉着我手说,勇敢地去做吧,要勇敢,生命只有一次。我对这样的论调因为太过频繁而无动于衷,我说,知道了,妈妈。我说,知道了。便走回自己房间。所有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父亲和母亲,他们可以做到精确无误,还有后来我的老师们,从那些时刻开始,天哪,他们所有一切都指望你出人头地,并且只有唯一的方式。
这便是我的年少,所能记起的非常简单,所有记忆都与那本书有关,我一直在父母影子下存在,特别是我父亲,我注定是他们的孩子。带着这样简单线条,二十岁我开始出走,因为别无条件要离开他们,他们欣喜地看到自己儿子没有辜负他们期望,也似乎从来没有那样强烈地意识到,在那一刻他们是我的父母,我是他们的孩子,整个家庭几乎恢复了我印象中十六岁以前的和谐,所有人都容光焕发,包括我从来没有提及的爷爷奶奶,还有亲戚们,这个家族因为政治生活的颠簸一直以来无所作为,我成了他们新的希望。他们一直心存希望。我注定要离开。
关于父亲的堕落,母亲从来没有提起,我很少电话到家,母亲一直保持着她优秀的传统,她想到我就来信件,只要看一看字迹便可知道,我高中时候一度住校,尽管离家不远,母亲还是每星期都给我写信,她说,你可以不用写,只她写就可以了。她一直那个样子,不像父亲,母亲的形象一直没有变过,从来没有苍老迹象,只是忧愁一直从开始的时候起伴随了下来,像她纤长的手指,变得足够纤长便伴随身体,她的少女时代并不忧愁。
二十岁我念大学,在另一个相隔遥远的城市,获得了空前自由。实际只有很少时间去教室上课,我像我固执的父亲。大量书本,电影进入我的视野,我又回到很小时候,我母亲就在旁边某个空间,我从来就不寂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后来不久便搬离了寝室,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在一个小区,离学校不远。
每次对着电脑写过去事情,我会想起我的大学时代,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但开始很多忧愁,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我的生活一直很好,忧愁和生活本身不成比例,在很深的地方,我一直担心我父母。他们在我印象中一直是十六岁开始时那样子,以前的很模糊。有种危机越来越强烈,就像我每次写小说,因为过分背离本来面目带来恐慌。在我四年离家的日子,父亲无法自拔,生活日渐艰辛,这一切我无从知道,直至大学毕业。大四那年,母亲在信中经常提及我小时候的事情,她说她真是离不开孩子,她要我以后有了孩子送给她养。我答应了。接着来信里她开始关心我的工作,还提到女朋友。我简直不相信,所有的事情瞬息而至,和我现在的生活背离。后来才晓得,在母亲诸多愿望的背后,隐藏了更大的秘密,我们家几乎到了艰难的程度,母亲的信笺被薄薄的白纸替代,她一直钟爱那种有厚度和玉兰花香味的高级信笺,她尽量做到字迹潇洒,口述体贴,大方,但第一次及其以后的众多失误,事实已无法掩盖。我第一次在信里和母亲谈及经济问题。寄出信后第三天我搭上回家的车。
青头:
你还在听吗,旁边有一个枕头,假如累了可以靠一下。不要笑,没有关系,就和我躺一起,这里没有人,天慢慢会黑下,没有人会看见。或者,你跟我讲你生命中的故事,那些牵碍你人生的简单线条。或者,给我倒杯水,在书橱旁边有热水和杯子。
青头:
谢谢。你是说后来怎么样了。要是医院里提供茶叶就好了。后来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没有提前告诉母亲便回到家,那时已晚上,除了父母卧室,我们家一片漆黑,父亲半躺在床上,母亲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我写给她的信,她那时候正在念信,念给我刚从戒毒所出来的父亲听。我的出现叫他们异样。时间真长。我想他们可能有点生气,我第一次正面出现在他们的世界。很快他们便若无其事,母亲接着念手中的信,念到最后一句。父亲像刚才一样倾听。母亲把信放回信封,站起身把信封放进床头抽屉,她身子被草黄色风衣裹着,有一个修长轮廓。我相信他们一直没有看到我。
小艾:后来?
青头:
我一直在寻找落落。几乎所有人都不能够明白,包括我的父亲。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来,接着摸身上打火机,总要摸好久,终于摸到了。我试着用我的方式告诉他们,我遇到了麻烦,不知怎么办才好,最后没有忘记补上一句:或许没有那么严重吧。父亲烟雾中的眼神像一个海边孩子,我几乎不认得,而且这样的眼睛嵌在他木夫夫严肃的脸上。等我沉默下来,他的眼睑在烟雾弥漫里慢慢闭上,若有所思了一会,然后身子站起来走出房间。母亲坐在父亲旁边的位置上,她一直望着我,因为害怕,显得不安。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意识到,父亲的身躯这样苍老,好像因为极度疲倦快要跌倒,他的手下意识地有个要去扶住墙壁的动作,但是一直没有完成,最后很缓慢,艰难,却出奇有力地打开了房间的门。隔壁客厅的电视里传来天气预报的声音,预计今天晚间到明天,我省南部地区有台风登陆。
我对母亲说说了一些话。母亲一直看着我,直到我某句话讲完,眼泪终于慢慢地从她眼角渗出,含糊的声音从她鼻腔里出来:我只晓得你从小品学兼优的。她一句话里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被泪水含住,变成不住地抽泣,瘦弱无力的手紧紧地抓住沙发的边缘。我的心平静得像黑夜里的池塘,看着她垂下头,她尖利的声音歇斯底里地从胸腔里蹦出,泪水在咽喉管道里打转。
黑夜过后是一个秋天的早晨,阳光温凉,有一滩安静地躺在卧室地板上。睡梦永远不会叫人安稳,尽管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干凉的空气像北方的十月,那个让我心仪已久的蓝净天空却不曾在梦中出现。邻居家小孩推着凳子在房间里玩耍,发出大提琴般厚沉的低音,她永远不会知道疲倦,她的生命还没有过二十四个月。
我开始想到那个梦,那个背影是父亲的,永远的孤独,苍老,我快要忘记父亲有过年轻,身强力壮的日子,它们连续成一条倒挂的抛物线,有过接近我记忆地平线最近的一刻,往后永恒地背离着我的记忆,越来越远,在苍老的形象中变成一个浅淡剪影,消逝了。瘦弱,发颤,略带神经质的手指是我母亲的。那双天生丽质的手,一生都没有伤痕,纤长,敏感,要叫人联想到一尘不染的钢琴,还有小提琴抛光的琴弓,可为什么这么无助,像失群的孤雁,可以发出凄厉的鸣叫。生命真叫人难懂。
我很想见见那个已不再年轻的女孩,父亲在他书中写道: “我认识一个女孩,她叫落落,落叶的落。请你不要用这样怀疑的眼光望着我,也不要问为什么。假如那样真是让人伤心。我也不想知道,你在什么时候开始带上了眼镜,可以比我近视的眼睛看得更加清晰,但这跟美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不信你可以问落落。落落说,只要是空白的她都想涂满。我记起毕加索曾说过类似的话。落落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低下了头,她只穿了一件花色背心,初夏的阳光拥着她光滑的臂膀。她可以这样骄傲。她说,你呢。我说,空白,空白使我我发呆。那个初夏,没有人会比落落更加漂亮。昨天里的日子,在阳光下恋爱可以这样容易,所有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可以发生,老师傅的割草机有锋利的声音,少女穿着洁白的衣裳走过,她身上有青草香味。”
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却叫人这样留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人物,同样的往事,直到渐渐老去,直到再也没有人相信他,他仍旧在叙述,最后的听者和叙述者合而为一,这便是我的父亲。这也是我从他作品中见到的唯一的叙述。从来就没有过落落。我母亲为一个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女人,不,更确切应当是女孩,怀着嫉妒,只因那个她爱了一生的男人说:我认识一个女孩,她叫落落,落叶的落。然后开始他优美煽情的叙述。那个男人便是我的父亲。在我年少的时候,我甚至相信,我是我父亲和落落的孩子,我的母亲她并不存在,她的突然出现会叫我惊惶失措,我一直在寻找落落,我宁愿一开始便是她的孩子。
小艾:睡了?
小艾:??
青头:我在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