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为一个想要用文字来表述意义的人,我一直遗憾于自己的言不经意。比方讲,我的母亲是一位
印第安人,但我很难表述她印第安人的特征。同时我也很难表述得让人信服。文字只能够先后有
序的来进行描述。而我的母亲是一个让人一看到就能产生的那种我想要说的感觉,并不是她的耳
朵,眉毛,嘴巴,皮肤。这让我十分困惑,有时候痛苦。生活中这么多我试图让其永恒的概念,
图象,感觉,在我只言片语的空间里变成了残缺不全的意象。
然后我来说一下上述的这段文字,这不是我想要具体表达的,但包括了某种作为影子似的关联。
我想要说的是我今早在路上遇到的一个女孩,她很美。她从我的面前经过,我多看了她几眼,我
想说那并不是恶意的。她柔和的身段,穿了一件过膝的白色连衫裙,走在早秋的林荫道上。我真
的很想说,看哪,她那眼睛,眉毛,她那嘴巴,她那胸脯,她那留给我的背影,她那少女时代的
一扎头发。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说,因为你没有如我一样在早秋的初晨,汗水潸然地从她面前跑
过,你也无法想象她回过头,眼神风情万种。那一刻,我真的有种冲动,跑过去,牵起她的手,
对她说,我喜欢你,你是那样的尤物,世间上没有什么可以和你相比。我想说,今早我去了玉
泉,去了植物园,去了曲院风荷,去了苏堤,那是不经意间天地钟蕴的精华,它们又哪及你的万
分之一,哪及你的一个回眸,更不及你像是感知到某种神秘的浅浅的微笑。在那回眸浅笑里,我
的魂儿也酥了。我真想跪在你的面前,只要你愿意,愿意让我品尝舌间颊齿的芬芳,或者你允许
我伏在你的胸口,听听那心跳的声音,甚至你纤柔似葱的手抚摸一下我的头发也行。
但是事实上后来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我当时所想的。我继续向前跑,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刚才
的一幕像是虚幻一般,好似没有发生过。这一点有点像我印第安人的母亲,因为自从跟随我当海
员的父亲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到中国大陆,她那印第安人的特性就显得不是那么明显了。
现在我想要告诉你的是我的地理位置,金沙港133#。对我而讲,这里有许多标志性的形象,窗前
的一株桂花树,垂下来海蓝色的劣质布窗帘,坐在窗口的写字桌前所感知到的眼角的余光形成稍
微弯曲的维度,老是放在墙角没有来得及倒就开始腐烂的垃圾。我的感知就由这些零零碎碎的形
象构成,没有一个系统,我想这与我得了年少性痴呆症有关。这种症状来自于长时间的自我封
闭,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走出房门一步。家里一直以为我在学校念大学。每当吃过饭,我就将自
己反琐起来,我想起家里的事情,想起我那印第安人母亲,想起当海员的父亲,他们沧桑的脸孔
浮现在我的眼前,依稀想起父亲那件蓝白相间的T恤服,浸染了男人和海的气息。
当我想起这么一件衣服时,我想起了更多的事,在一瞬之间,像一面镜子,突然看清自己的脸。
蓝色的海,充满咸腥味的海港,站在甲板上看海的孩子,阳光下细软平整的沙滩,海水一浪一浪
地卷过来,刚建好的王国被她的声息淹没,只剩下依稀的痕迹。
二,
戴天天打电话给我说,今天是周末,大家一块出去玩。我说,算了吧,我不想去。她的语气有些
焦急,恼火。说虽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但毕竟大家都没有忘记你,大家也觉得难过。我断掉
电话,很长时间了,在她语无伦次之后,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叫戴天,名字很霸气。她叫戴天天,有点甜。本来我和她没有半点瓜葛。我们同一个班,大一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念名单,念到我的时候,戴天天站起来说,老师,您念错了,
应该后面还有一个天。她接着说,她叫戴天天。老师扶了下躺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脸上挂着亲
切和蔼的微笑。那时候,戴天天还是个小姑娘,有城市女孩特有的大胆,还有一点,长得好看,
正因为这样,在我们女生稀缺的物理系,她的一切失误,刁蛮都是可以原谅的。我站起来纠正她
的错误,老师,没错,我叫戴天。大家都笑了。我和戴天天互相看了眼,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
她的目光带着询问的意味。后来熟了,我试图真正把握一下,天天说,可能在梦里吧。我还想问
她,还有一个天是不是她想要找的,但一直没有说出口。
我想我是迟早有一天被他们拒绝的人,我们走的已经不是同一条路,尽管我们还彼此不断地回头
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甚至伸出手来,试图挽留,但我们的心里都很清楚。
这是个我被开除后的第一个周末。站在海港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从一个城市到另
一个城市,中间颠簸了九个小时。我沿着街巷找住宿,在一个简单的里弄里,那里挂着大众住宿
的牌子,上面写着价格。我要了一间最便宜的单人房。
戴天天发短信给我,问我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回信息。我仍旧没有答复她。我给另外一个女人
发了短信,我说我想她了。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经历,独自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城市,这个城市面向着长满小岛的大
海,夜晚的风带着咸腥的气味。
三,
小时候,父亲让我从岸上的一根通往油轮的管道上爬过去。那时候他站在油轮上,右手搂着母
亲。我至今还记得清楚,那天我们说好一家人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我起来的时候已经迟了。那
是一根附着油的管道。我流着泪站在岸上。汽笛声响起来了,浓重的烟尘合着咆哮般的声音。我
终究没能过去,当我的眼睛从合抱的双膝间抬起的时候,油轮已经渐渐地远去了,我看到父亲依
旧搂着母亲站在甲板上,他们竟然挂着和蔼可亲的微笑看着我,银白色的海浪在远处像一条尾随
的带子,整个样子就这样慢慢地远去。
长大后,我发觉,他们在我的心灵深处留下了影子。那笑容让我觉得自己的样子很羞愧,我蹲在
那里,头埋在合抱的双膝里,双臂紧紧地捂住。
那段日子我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爷爷是个打猎的,个子高大魁梧,喜欢穿古式的便装,腰间围
着一条宽长的麻布带子。我不知道怎样表述那样的形象,几乎所有具体的细节都变的不能把握
了,在脑海里忽闪忽闪的是那堆夜间的篝火,是爷爷一把古式的匕刃,他用挂满脸和下巴的胡子
在火光下擦拭着那把匕刃,样子那样专注,一种声音是从他身体深处发出来的,节奏模糊沉重,
却让人感觉暖和。我们躺在离篝火旁,我听到很多关于猎人们的故事,还有关于天上的星座。
父亲和母亲一去便是两年,回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了很多我先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包括我的妹妹。
在我十七岁的那年,我发育得比一般的同龄人要强壮得多。母亲从这时候开始真正喜欢上这个她
和异国人交配的产物。我的面孔开始变得棱角分明,嘴唇厚而有力,越来越像我的母亲。那年夏
天,离父母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十二年的夏天,我偷渡去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个我向往已久的地
方。我躲在船的低仓下受尽了煎熬。母亲说,他们并没有焦急,也没有寻找。她微笑地对我说,
她早已知道。我想我开始流淌着她的血液,关于另外一个族类的生命。
四,
第二天早上,坐着小船去了另一个小岛。那是一个孤岛,看不到人家。我预付给船夫一百块钱,
让他六点的时候再来接我。船夫是个热情的当地人,说得话我不尽能懂,有着一身紫铜色的皮
肤。我想起克里特岛,想起土著,心里有些奇怪,时间和空间在我的意念中错位了,找不到连接
两个通口的点。
这是个如月亮弧般的海岸线,沙滩就呈这个形状铺开,海浪一波一波地爬上来,溜下去,像一群
快乐的女孩子,赤了脚,挽着手臂,欢快又懒散地在溜达。我开心地褪下我身上的衣衫,赤裸的
形体在浪花中奔跑,越跑越远,海水淹没了胸膛。
我接通天天的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声音,久了,又传来啜泣声。我想,她一定听见了大海的声
音。
这就是我说的,可是又不尽然我想要表述的。这是我的痛苦,我曾经跟你说过,那像一张网,收
拢不来。我试图表述那样一种真实的情绪,我生活在一个圆圈里,有一天,有个孩子拿着一条尺
子,在纸上画了一条直线,他把圆圈切割了。
从海岛回来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天天,我说,我爱她,但没有用,我要走了。她沉默了好久,跳
出一句诧异的话,你的语气为什么这么肯定我就喜欢你。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我在心里设想过各种景象,悲壮,凄美,或者缠绵。这种实实在在的问话
是我不曾设想过的。我后来记起,我从来没有向她表述,或者清晰地表述过我的心思。镜子终于
被我找回,我又看到了那张脸,跟我想象中不一样,但依旧美。
决定离开这个城市的那天晚上,月儿正圆,我去了一趟学校,和天天约好见最后一面,地点在她
上选修课的教室。我迟到了一分钟,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想想还是算了。
记得那天晚上,天气很凉,飘在路上的桂花香似冰镇过一般,一家家超市前挂着出售月饼的招
牌。我的脑海浮起戴天天的眼神,一种询问置疑的意味。我想在她没有懂之前,我得自以为懂地
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