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九月走进那所大学的校门时,正是报名截至日的下午。我是个很懒的人,所以宁愿把所有纷繁琐杂的事情要集中到半天时间里完成,等到一切搞定的时候,已经是那日的傍晚了。听同学说是班级要开会,于是和同寝室的三个人在校园里绕来绕去,终于找到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七零八落的坐着好些人了。一张一张的脸,都很陌生的样子。我并不太好奇,于是找一个角落的位子,拍了拍灰尘,坐下了。
班主任长得和蔼可亲的样子,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只有黄昏时刻落日的余辉,透过破旧窗户的玻璃在桌椅上拉下一条长长的影子,偶尔晃动的脑袋,让它随意变动着,有份幻想的余地。
我的大学生活,就在那天拉开了序幕。
刚进来时还很大的校园,逛遍后就不觉得了,从前门到后门,用不到10分钟。班上的同学,多半也已经混得脸熟了,只是他们的名字,常常混淆在一起,我并不太在意。我看上去是个很快乐的孩子。上课的时候会偷偷看小说,下课的时候在教室里窜来窜去;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说话的时候喜欢手舞足蹈。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总不知道该将自己的焦距放在哪里。走在路上的时候,我需要不断的练习,眼光摆到哪里,会显得冷漠么?会显得自己太过热心么?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握之内。所以,我喜欢眯着眼睛,装作一切都看不太清楚的样子。
那一天,是深秋了吧。一个人站在校园中心花园的树林里的时候,风吹着冷得很。于是拉紧了衣服,缩起了脖子,手上的那本不知道翻到哪里的英语书已经掉到了地上。我低头捡书的时候已经决定了要回去了。这时,却突然听见有个声音在边上不远的距离。
“你叫薛梨吧?”
并不太确定的语气。我抬头看他才发现原来是班上的一个男生,记不清楚名字。我于是歉然地朝他笑笑:“是啊。风好大呢。”
“我姓齐,齐思荀。”他微笑着,然后低身捡起了我的英文书,递了过来。
我于是一下子想起来了。是的,我们班上是有一个齐思荀的,还有这张脸,我也是熟悉的。今天,终于把名字和人对了起来。
“嗯,我要回去了。你呢?”我抱着书问他。
“我刚要回寝室。那再见了。”他微笑作别。
两个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渐渐走远。只是这个叫做齐思荀的男生,却是我所完整记得的第一个男生,大学里面认识的。
这以后,为着那天的关系。再见齐思荀的时候,总会微笑地点头,像是以前就认识的样子。至于班上别的男生,也终于可以一一分清。那个时候时轮已经转了半圈。
那之后的一段时日里,不太记得自己在忙些什么了。要说做过什么,大概真的是空白了,只是偶尔的几次和初中的同学凑到一块,一次是强拉了同学一块去通宵上网,算是对大学生活的体念和对高中生活的背叛。
那个时候虽然进了大学,生活却还是照着高中时候的样子。我甚至还会在某个天气好好的早晨早早的起来,捧一本英语书到中心花园念上几句,这在后来是几乎没有的事情。每个晚上的时候九点整的时候换上校服和同学一块出去跑步打篮球,还被人认为是学军中学的,那个时候真是深受其辱,于是恨恨地想着要做些什么证明一下才好,于是想到了通宵上网。我高中的时候是从不上网的,到了大学也没怎么上过,只是有一次和同学一块去机房上机,进了清溪流泉,和一个人聊了几句,还傻傻地给了人寝室电话,这在后来,也是不能想象的。
还有一次,就是去曲院风荷烧烤。一帮子人捡了个下雨天跑去那边,烧烤翅膀,顺带着还烧掉了同学的一件新衣服,这也是我还记得的。那一天拍了很多照片,属于互相偷拍的,不是在啃瓜子就是在做鬼脸。那之后的很多次把这些照片翻出来看的时候都不太能够相信照片里面那个扎着马尾穿着件淡紫色外套的人是自己。
这之外,除了体育课去爬宝石山,就是真的没有什么活动了。因此认识的人,除了该认识的,我谁都不认识。
那两次活动,程都有去的。虽然不是我刻意安排,却是让我喜欢的。我在别的同学面前从来没有承认过这点,但在自己面前,却是从没有不承认过。关于他的故事,现在说起来已经是个云淡风轻的回忆了,那个时候却是舍不得放不下的一个人。并没有爱他,可是就是一直都放不下,其中种种心思,倒真的是缠绵悱恻,说不清道不明了。
日子在那段时间里,过得单纯而简单,一切都按着我想到的样子进行下去,除了一次,竟是齐思荀来了电话。
他问我第二天的下午有没有空,说是有点事情想找我聊聊。他的声音听上去游疑而不确定,好像有点暧昧,又好像有点亲近。我恍忽间便应了下来,心里却不断揣测着他的意思。我和他并不太熟,这个电话代表着什么,我实在想不太明白,隐约想到点什么,很快又让自己断然否定了。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如约前往,他已经在凉亭里面等我,看见我走近了就迎了出来。于是两个人在那片小小的地方绕了开来,我想他一定是在揣摩词语到底要如何和我开口才比较合适。好一会之后他才悠悠的开口,问的竟然是班上另一个女生。我于是一霎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名叫齐思荀的男生,竟然是对这个女生暗生情愫,只是忐忑不能确定才跑来问我的意见。
我那时候很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进了大学,这还是第一个对我推心置腹的人。我于是尽可能的将记忆里关于女生的细节说了他知。他听了之后问我是不是该对她表白。
那个时候我们两个早已经停了下来坐到了亭子里面,那个亭子的顶上爬满了一种绿色的植物,在那个春心荡漾的季节里开满了粉红色的花,亭子的地上也落了好些花朵。我一直斟酌着到底该怎样说才比较妥当,那个女生的意思我猜不明想不清,只是齐思荀信任的眼神看着我,令我难以开口。以我的个性,是不赞赏表白的,跟一个不知道爱不爱自己的人说自己对他(她)有意思,实在是件太过危险而愚蠢的事情。
我于是说了些中庸之类的话,关于花开花谢的,大致意思是鼓励他追随自己的心意。那个下午阳光炽烈,空气也让人懒懒的,我和齐思荀就在那个亭子里吹着风,趴在桌上看着风吹起来。那时候正是春天,适合开始恋爱的季节。
至于后来齐思荀和那个女生到底如何了,我并不清楚。这不是我该关心的,除非是他又来跟我说事情的后续发展,我才可以明白。只是看他仍然独来独往的样子,大概是没成吧,只是不知道他是到底没有表白还是表白了被拒绝了。但无论如何,这个名叫齐思荀的男生,让我觉得是个很特别的存在,至于理由,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概就是为着那天他对我的坦诚吧。
我好像说了很多个说不清道不明,日子也的确是如此,一直在浑浑噩噩之中。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好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是好像又是什么都放不下。程,我一直都放不下的,好像也还是放不下,我偶尔会给自己找个很好的理由去看他。他见面总是很客气,我却只想和他吵架,抓住任何芝麻绿豆的事情找他的茬。他却总是很纵容我,这更令我不安。所以每次见过之后都懊恼不已,总觉得自己像是个白痴。
平日的时候我习惯了泡在网络上,取了个沉音的网名,写一些忧郁伤感的文字,尽力褪变成这一个名字,注进自己所有的思想。我的朋友越来越少,以前高中时交心的朋友,我已经不再联络了;大学里的大都是点头之交,见面时亲热无比,反过了身,我就不太记得的人们。以前体内那个忧郁而脆弱的我一点一点挣扎开来,我习惯了躲在寝室里的电脑面前,用键盘敲打出的文字来表达自己。也有些在乎的朋友,都是网络上面一个一个的ID,我习惯了告诉他们自己的内心,可是等到见过了面,好像还是亲密如前,只是,我又觉得给自己裹起了茧,和他们隔开了墙。我无比脆弱的面对着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偶尔会收到齐思荀发来的短消息,有时是一句感想,有时只是说自己去了哪里去了哪里。这是大学中的意外,一个并不太相熟的男生,会给我发消息,有温暖,还有些别的,我想不到也说不清楚。我知道自己是脆弱的,所以总是想着要找个人可以保护自己,很想无论遇到什么都可以靠在他的肩上,他会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怕,有我在呢。我一直都想要找一个这样的人。这个人,可以是身边任何一个人;可是一旦让我感觉有成为这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害怕的要死,我已经习惯了依靠自己,已经不习惯把自己交给别人让另一个人保护。所以一直矛盾挣扎着。我有点明白,这是我越来越抑郁的原因。会让我有这样感觉的人,有过很多个,每一个都在有这样的认知时避开了。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求证他是不是真有这样的想法,那在我,已经超越了安全的极限。我想要一直保持着一个人的世界,可是又脆弱无比的想要找一个人依靠。这是我忧郁的根源。所以一直都放不开程,一个我并不爱的人,因为曾经的关系,我一直牵着他绕着他,可以恨他怨他想他念他,就是不愿意放开,并不是因为我爱他。我只是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让我想让我怨让我念让我恨。只有这样,我才可以保持一个人的世界又不会孤单。我给自己找了一个不用改变就可以保持一切的法子。
只是,齐思荀越来越是个例外。
我们说不上太相熟的朋友,从没有交心地谈过,只是偶尔几个眼神几个短信。他一直温文而沉默地活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我却分明的开始记念着他了。这是奇怪的征兆,好像预示着什么,让我向往而又恐惧的一个世界。我开始给他发短信,偶尔也会给他电话,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开始喜欢听电话那端他低沉的声音,因为可以安宁人心。我通常很可以享受寂寞,为着寂寞可以带来的文字。我喜欢一字一字用键盘敲打文字时的声音,喜欢冰冷冷的电脑屏幕,喜欢网络上面一个一个熟悉又陌生的ID。可是寂寞太久的时候,就会害怕,我已经越来越不能习惯平常的生活了,我开始变得尖锐而疑惑,不能面对周围的人们。我怕自己会得抑郁症,怕自己会自闭。所以一旦觉得危险的时候,我会迫不及待的找一个人和他说话,可以证明自己还没有被世界遗忘没有被别人遗忘。这样的时间我会找的人通常很少,除了因为网络难得交心的几个朋友,剩下的就只有程而已。我曾经抱着电话对着他哭了几个小时,却一直都说不出什么。他在电话那端喃喃的叹息,说薛梨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什么都不能帮你。我还是继续放肆的流泪,什么都不说。我知道他帮不了我,我想要的他给不起,就算他给得起我也要不起。至于齐思荀,我没有对着他哭过,只是寂寞太久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他的声音可以让我平静,就好像癌症晚期病人眼里的杜冷丁,我有的时候会这么想。
齐思荀,齐思荀……我有的时候会念着他的名字喃喃叹息。
我突然病了,慢性阑尾炎,折腾了一个寒假,终于走进校医院割掉了它。一时间朋友们纷纷前来探望,整个病房都被淹没在花海之中。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有这么多的朋友。这中间,有些人我并不认识,会来,纯粹是因为我是活在网络上面的那个沉音。我清瘦了很多,一头长发编成了两个麻花辫子垂在胸前靠在枕头上。我不肯喝鸽子汤,所以我的伤口好得很慢。我每天早上都会醒得很早,开始在手上戳一个针孔让透明的液体滴进血脉里。我每天都对着满室的花,对着一批一批的人们。我就住在离程的寝室不远的医院里,我的抽屉里放着他的电话号码,可是我不愿意告诉他我住院了,就在离他不远的医院里生病。他却还是来了,我们以前的同学通知了他,所以他来了,带了一个花篮,里面没有一朵我喜欢的花。我对他冷淡而疏远,把他的花篮扔在看不见的墙角下。我好像是在跟他赌气,气他不会未卜先知,知道我就在离他不远的医院里面受苦。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帮我的一帮朋友张罗午餐。再然后,他像所有的人一样,要我好好休息,然后离开了。我的心情一下子沮丧的说不出话。很快的,病房里只剩了我一个人。我躺在那里一个人流眼泪。我想下床去把程的那个花篮拎起来,我想把它供起来,又想把它扔出去。这个时候,齐思荀来了。他的双手插在裤兜兜里,没有带我讨厌的香水百合,没有就像是献祭一样的花篮,没有增加我床底下快要腐烂的水果的负担。他在我床边上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我流眼泪。我来不及收起我的眼泪,它们还挂在我的眼角上,继续流到已经湿了一大片的枕头上。他抽了张纸巾擦去了我的眼泪,什么都没有说。我却突然间觉得安宁幸福,再不想计较自己在程的心里算是什么。
我说:“我想吃苹果。苹果在床底下的袋袋里,水果刀在抽屉里。”
他于是蹲下去找了一个苹果,又从抽屉里拿了水果刀削了皮。我伸手想去接的时候他却用刀子从苹果上切下了小小的一块递到了我的嘴边。
我一下子呆掉了。
“干吗不吃?”他手上的苹果块动了动,眼看着我。
我呆呆地张嘴咬住了苹果。这是第一次让一个男生喂自己吃东西,也是第一次有一个男生来喂我吃东西。我觉得有些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可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我不敢去深究,我很怕深究之后会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有又或者真的有什么变掉了。
“我等会在这边有课,所以顺便来看看你。”他把水果刀擦干净放进抽屉的时候说。
“嗯。那你快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不急。我再陪你一会。”
我于是也就不说话了。我不习惯这样近距离的面对一个男生,我的心里困惑甜蜜恐慌挣扎什么感觉都有。我没有了以前的伶牙俐齿,迫切的想要找些什么来说,他却站起来说自己要走了。 我叹了口气。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又叫住了他。他于是回头看我。
“没什么。只是能不能请你帮忙把那边墙角的花篮带下去扔了?”我伸手指向之前程带来的花篮。
他于是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拎起了那个花篮,又走出门去。
门掩上的一刻我极度恐慌。
我大声地叫喊起来:“齐思荀!齐思荀!”
我听见他的脚步远了又近,然后,门被推开了。他又拎着那个花篮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说: “薛梨,你确定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下不了手扔了那个花篮。我说:“这个花还蛮新鲜的,算了吧,就让它搁着好了。”我的声音颤抖,语气脆弱,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于是又把花篮放回了原先的墙角,看了我一眼,走出去,掩上了门。
我整个人像是要虚脱了一样。
再之后,齐思荀再没有出现,程也没有。我在医院里过了几天,然后被寝室的同学接了回去。出院的时候我请她们把所有的花捡了开得还好的插在了程送来的那个花篮里,面目全非地送去了护士处,算是表达对她们的谢意。
出院后我回家将养了些日子,又胖回了很多。然后,放暑假,又开学,我再没有去见程,也再没有给齐思荀电话。齐思荀没有再给我发短信,程也没有来看我。我和他们之间,就好像在那一次住院之后断了所有的联系一样。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我终于捱不住跑去买了件深红色的羽绒衣。第二天天就开始下雪。这是我到杭州之后下的第一场雪。我从教室出来的时候看见露天摆放的自行车凳上薄薄地积了层雪。我很兴奋,脱掉了手套,把那层薄薄的雪扫在一起,捏了个小小的雪团,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回了寝室。雪有点脏,而且因为掌心的热气,已经化了很多,我只能遗憾地把它从窗口扔了出去。雪越下越大,一个小时之后,朝窗外看出去的时候,已经隐隐积了层白色。我终于按捺不住走了出去。
楼下已经有人在打雪仗,有些自修归来的人挨了雪球,也跑过去加入。我笑一笑走了开去。因为下雪的关系,外面很冷,虽然套了羽绒衣,也仍然感觉得到丝丝透进的寒意。雪花很大,我没有打伞。地上薄薄的积雪因为踩过的关系变成了薄薄的冰,滑滑的。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昏黄的路灯照下来,只看见纷飞的雪花一片片地落下来。我的衣服外层很快的被沾湿了,我的头发也开始冻到一块,我冷得开始发抖。
我不愿意回去。这是我来到这个城市之后的第一场雪,我固执地继续往前走去,雪花飘飘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人了。
“薛梨,你在干吗?”是他的声音,是他,是他。
我兴奋地抬头看过去,果然是的。齐思荀就站在我前面不远处的路灯下面,背了个书包,打了伞,该是刚自修出来的样子。
“没干什么啊。下雪了,我出来走走。”我的声音因为寒意和抑不住的兴奋颤抖着。
“你是白痴吗?这么大的雪,就这样跑出来,你不会打一把伞么?你不知道多穿一件衣服么?”他大步冲过来,声音愤怒而紧张。
我一点都不生气。我虽然被他骂白痴,可是我还是一点都不生气。我站在他的伞下抬头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紧张,带着疼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终于知道他并没有放开我。
“我先送你回去吧。”他说。
我冻得抱住了自己的双臂,可是我不愿意回去。我还想在这满天飞舞的雪里走下去。于是我说:“不要回去。”
再接着,我又说:“你可以陪我一会么?”
我听见他叹了口气。
“好吧。只是这样不行,你太冷了,我又没穿多少。你先跟我回寝室加件衣服好不好?”
我开心地点头。漫天的雪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跟他到了他的寝室楼下,他很快地上去了,又很快地下来了。他背上的书包不见了,手里拿了一件外套。见到我的时候,把它裹在我的身上。我觉得很幸福,安驯地让他把衣服裹到我身上。
这是第一次如此平静的接受一个男生站在我的身边。
生活又开始变成以前的样子,我和齐思荀,又开始发短信,见面的时候又有眼神的交会。我有的时候会不经意地坐到他的边上,他有的时候也会过来坐在我的边上。我有的时候称病早退,背了个大大的包走出教室之后,他会在背后喊我一声:“薛梨,你病了么?”
我于是就回头看他一眼,很疲惫的样子,说:“没什么。我只是想逃课。”
他于是就大笑起来。
我没有和他提程,他也没有跟我说起那个花篮。这些,都被我们刻意的忽略了。
可终于有一天,我还是去见了程。我站在他楼下给他挂电话,他于是从窗户探出头来朝我挥手。我于是收了线看他。他很快地下楼来了,腿有点瘸。我问了之后才知道是前几天打篮球的时候不小心扭到的。我于是很夸张地笑了起来,坏心地祝他日日瘸年年瘸,他还是笑笑,跟以前纵容我的样子一模一样。我觉得了无趣味。
我装作不记得他的腿瘸了,拉了他和我在校园里绕圈子。一圈两圈下来,天已经黑了。我有点觉得过意不去,就问他:“你的腿会不会痛?”
“不会。已经没什么了。”
我于是也不再说什么。
路边有家学校的连锁超市,我跑进去买了瓶酷儿,还有罐加热的牛奶。牛奶给他,自己灌酷儿。
他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喝这么冷的东西。”说着便把牛奶递过来,又伸手拿我手上的酷儿。
我推开了他的手,无所谓的笑笑::“我已经习惯了。你腿不好,喝热牛奶比较好。”
他于是笑了起来:“热牛奶和腿不好有关系么?”
我其实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于是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果然不说话了。我说:“牛奶有助于补充钙质,你的腿瘸掉,肯定是因为缺钙的原因。”
他又笑了出声。
“你打算考研么?”他咬着吸管含糊地问了一声。
“不考吧。你呢?”
“不知道啊,应该会考吧。”
我没想到这样的回答。印象里的他,怎么可能考研。再想一想,我和他,又有多久不曾如此平静地对话了呢?
我们继续绕下去,然后回头往他的寝室楼走,我看得出来他已经很累了,只是由得我。我叹了口气,问他:“你的腿没事吧,走这么多的路。”
他垂手敲了敲那只伤腿,笑了一下:“没事。”
他还是笑得很好看,也还是一付要纵容我到底的样子。我却确实的感觉累了:“我要回去了,先送你回去吧。”
他受宠若惊的看我。
“怎么?你是我兄弟我送你回去不应该么?”我的语气有点冲,仿佛含着无限委屈的样子。我平时不和他吵的时候也都叫他兄弟,可是第一次感觉自己喊这一声兄弟的时候所包涵的诚恳。
他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我只是怕等会你又要叫我送你出去。我的腿瘸啦,可是真的走不了那么多路啦。”他的声音带了点哀怨又有点风趣。我于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也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们继续走到他的楼下,他跟我说再见,上了阶梯。
我突然叫住了他。
我说:“程,我打算出国。”我的神情很郑重。我也是第一次告诉别人这个自己心里想了很久的念头。
他于是回头看着我,又走了回来,说:“那也好……要去哪里?”
“德国吧。我还没有想好。”
“怎么会想要去那么远的?国内不好么?”
“只是觉得外面的世界比较适合我。”
他于是也静默了。好一会之后抬头看了我一眼,突然笑起来,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不一样了嘛,小丫头!”
我狠狠地打掉了他的手,说:“你好上去了。等会你的腿真的瘸掉了,我可要笑死了。”
“那好吧。我上去了。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会过去看你的。”
我突然间想起来进了大学之后,从来都是我去看他,他从来都没有来看过我。我的眼睛一酸。叫住了已经回头的程。
他没有转身,只是背僵了一下。
我说:“程。我要去德国啦。从此以后,我就不用再跟你一个学校了。从小到大,都和你一个学校,我讨厌死啦!”我的声音很大,带着哭腔。
他没有转头,顿了一下,迈上了阶梯,走进了寝室楼里。
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我回头往外面走的时候把手里的酷儿扔到了地上,踢了一脚。边上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也朝他们看看,然后上去把那个瓶子捡了起来,塞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那天晚上我给齐思荀发了个短信。我说:我把那个花篮扔掉了。
他很快回了我,只有一句话:很快会有新的。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然后我又笑嘻嘻地抹掉了它们。
寒假的时候,奶奶病得厉害,一次一次的出鼻血。医生说是高血压引起的,只要及时治疗就不会有危险。我还是怕得要死。我从小和奶奶一块住,我怕死了她会流血过多死掉。我的神经绷紧了,胆战心惊。爸爸妈妈怕我会病倒,于是送我回了老家。然而,三天之后的清晨,电话响了起来,一直不断地响着。我于是光着脚丫踩着冰冷的地板穿过了大半间屋子接起电话的时候,那段是父亲疲惫的声音,他说:“你奶奶又出血了。你回来陪陪她吧。”
我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
我很害怕。空旷旷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窗帘密密实实地遮住了外面的太阳。我冲过去把窗帘拉开,外面原来也在下雨。很冷的雨,我全身都要崩断掉了。
我颤抖地给齐思荀打电话。这个时间里,我想不到别的什么人,我只想听听他的声音。
“喂……”他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我知道他还睡着,没有起来。
“思荀,是我,是我……”我不停地颤抖着,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薛梨,是你么?”他的声音一下子清醒了,“薛梨,你怎么了?你告诉我,薛梨,你怎么 了?”
我听着电话那端他的声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后,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终于可以开口说话。我把这个寒假发生的一切告诉他,关于我奶奶的病,关于我的恐慌,我迫切的需要他的安慰。我终于明白他在我的意义,早已经不是几个短信和几个眼神了。
他的声音安宁而舒缓,他没有跟着我紧张,只是不断地安慰着我。我终于平静下来。
他说:“去火车站,买一张火车站,回去看看。你会发现,其实没什么的。”
我说:“好。”
他又说:“你奶奶只是生病了,她不会死的。她只是有点虚弱,只是想要你陪着她。”
我又说:“好。”
他说:“你放心。一切都没有问题。我会陪着你。”
我说:“好。”
…… ……
他说什么我都说好。
然后,我跑去买了张火车票回去,我奶奶果然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虚弱得很。可是看到我出现在病房口的时候很高兴的样子。我喂她喝粥的时候她喝掉了半碗,我于是放心了。
我变得很想他。这个漫漫的寒假里,我开始想一个男生。
可是我还记得大一时候他跟我说的那个女生。我变得紧张,变得不安。我有天和他聊天的时 候不经意地提起了那个女生。
他笑了笑说:“她啊……她现在怎么样?”
我一下子变得很紧张,我说:“她还单身呢。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去说说?”
他立刻摇了摇头:“不要了。”
我说:“为什么不要?”
他说:“早没有什么感觉了。”
我松了口气,可是又不敢笑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我,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你这个傻瓜。”
我立刻侧头看他:“干吗骂我?”
他又笑了起来。然后,他的手向下滑落,很自然地圈住了我的肩膀,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很顺理成章的样子,说:“你就是一个傻瓜。”
我想挣扎,可是没有一点力气。我很想跟他回嘴说:“你才是个傻瓜。”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一直都想要找个人可以保护自己,很想无论遇到什么都可以靠在他的肩上,他会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怕,有我在呢。现在,他好像已经出现了。
他说:“傻瓜,以后有什么事情别总是自己一个人哭。有我在呢。”
我不想挣扎了,也不想有力气了。我的眼睛酸酸的又开始冒汗,我用手背很大力地擦拭眼睛。他侧头看了看我,从口袋里掏出张纸巾,抓住了我那只擦拭眼睛的手,然后用纸巾很温柔的帮我擦掉了眼泪。我听见他叹了口气,说:“小傻瓜。”
我已经肯定他出现了。
日子一下子变得很甜蜜,幸福的我不敢想象。他从没有在楼下等我,没有帮我打过开水。我们很少约会,也很少当着班上同学的面来来往往,一切维持着原先的样子。他知道我的心思,我还没有准备好,要告诉所有的人这件幸福的事情。
他每个星期会给我带一束花,桔梗,雏菊,或者是满天星,勿忘我,只是没有我不喜欢的香水百合,和艳丽的玫瑰。他说,百合上面的金粉好讨厌,香水味道又难闻,我于是笑了起来。至于玫瑰,他看看我说:“你准备好收我的玫瑰了么?”
我笑着打了他一下,不痛不痒的。然后抱住了他送的那束花,回到楼上插在了花瓶里。寝室同学很暧昧地看我,晚上睡觉前还会逼供。不过,我什么都不告诉她们。这种幸福的感觉我还没有准备好要跟别人分享。
突然有一天,接到了程的电话。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男生了。他说:“我有女朋友了。”语气很幸福。
我心平气和地祝福他。
他说:“你什么时候方便出来么?我想让你见见她。”
我答应了:“嗯。下个星期六晚上好不好?我也有个人想要你认识一下。”
他应了一声,又问:“找男朋友了?”
我没有否认。
他说:“那你去德国的事情呢?”
我一下子想起这个事了。之前的日子一直只记得沉浸在幸福里面,这个事情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我突然有点懊恼。
“这也不是大事,你自己考虑清楚。那我们下个星期见了。”
然后,挂了电话。
我却忘不掉出国的事情了。以前一个人寂寞的太久了,所以就下了决心要把自己放逐到外面去,也早已经和爸爸妈妈商量过定了下来。现在到了大四再说要改,委实是为难了点。我是明白的。只是,要怎么和思荀说呢?
我和他说了跟程见面的事情,他很快就答应了。四个人的聚餐也很融洽的样子。程的女朋友是信电系的一个女生,很内向,正和程相反。至于思荀,在程的眼里应该也很满意吧。我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切。他好像在说,这个男人温文纯善,不要错过了。
我也不想错过。只是关于出国的事情,要怎么开口?
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跟他开口谈这个事情,只是很怕一旦开口了,之前的幸福就会消失不见。我有点郁郁寡欢,思荀显然读出了我有心事。只是关于什么,他没有问,我也不敢说。
直到有一天,思荀意外的带了束玫瑰来,很郑重的样子。我疑惑地看他。
他说:“我有一天碰到了你兄弟,就是程。”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接着说:“我们一起吃了个饭。他跟我说了点事情。”
我整个背都僵了起来,说不出一句话。
他摸了摸我的头说:“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我呐呐地出声:“我怕……”
“傻瓜。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看,我也没有想好要考研还是要工作,不过我爸妈也想要我出国……”
他拖住了尾音。我笑了出声。
“你看,我们一起去德国好不好?”他的声音很温柔地响起在我的耳边,就好像是春天的叹息,暖洋洋的。
我点了点头。
他于是扬了扬手中的玫瑰,说:“那你准备要我的玫瑰了么?”
我笑着接了过来,嗅了一下,皱了下眉,说道:“好吧,好吧,收下了就是。只是这花可真的不好看。我还是比较喜欢桔梗。”
齐思荀笑嘻嘻地看着我,点了点头,然后连着整束的玫瑰把我抱在了怀里。我们的边上有人来来往往,不过,我不在乎。
他说下次买桔梗给你。
我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幸福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