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
ACT.1血色黄昏
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正是大雨滂沱的黄昏。
六个月的围攻,遭到坚决抵抗的宁王军队损失惨重,而付出巨大代价才进入城内后,却又遇
到了守军的巷战抵抗。于是,一寸一寸地争夺,一条街一条街地抢占,尸首在城里堆积如山,血
混着雨水流得满地都是。
秦王部下的守将符延敬殊死抗击,手刃了想要劝自己投降的儿子,然后率领士兵巷战至死,
手下军士为其忠烈所感,皆死战,竟无一生降。
“好个符延敬!”看着城内遍地的尸体,听着将领通报这次攻城的伤亡,坐在马上的身穿银
白铠甲的英武青年冷笑了起来,“——想和我拼个玉石俱焚吗?给我把他的尸体肢解示众!”
“是!宁王殿下。”旁边的将领迟疑了一下,似乎畏惧于首领的气势,终于出言,“这次攻
城太久,士卒疲敝,粮草也不继了,您看——”
“屠城三天!”宁王毫不犹豫地下令,“让士卒们振作一下士气,同时完成补给——我要让
天下人知道,和我硬对着干、想拼个玉石俱焚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外面有山洪爆发一般的喧闹,夹杂着恐惧、慌乱和喘息。
十三岁的他站在客栈的天井里,看着门外无数熟悉不熟悉的人从各个地方涌了出来,一眨眼
间汇成了巨大的逃难人流,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店家早就自顾自收拾细软逃命了,连对他们这些伙计也没有交代一声。店里乱成了一团,旅
客来来去去,到处都是哭泣和尖叫声,不时有人混水摸鱼捞点东西。
他早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那一点东西,却没有走,而一直注意着旅客中那群扬州人——她们
中的小姐据说是扬州富商的女儿,省亲归来却遇上宁王和秦王在台州一带动兵,于是便滞留在了
这个客栈里。
宁王发兵围城整整六个月,于是她们也停留了六个月。
这样巨富人家的小姐,脾气却是非常的温柔,很亲切地对他笑,叫他小弟,全然不以为他是
一个低三下四的伙计。那样温柔美丽的姐姐,是不应该遭遇这样的乱世的……他想。在听到宁王
部队攻入城中的那一刹时,他就下了决心,就算是拼了命也要保护好她。
父母死前曾经对他说过,既然不想再过问天下的是非,那么为人就要沉静内敛,不要轻易显
示自己的才能,这才是乱世中保全自己的好方法。所以,他藏起了自己从小学到的文治和武功,
一藏就是十四年。
但是今天,他就是拼了命,也要在乱兵中保全她们。
“小弟,你怎么还不走呢!”慌乱中,小姐还是注意到了这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伙计,问了
一句,她身边的家丁一见大难来临,早跑的一干二净,她一个人手里提着小包袱急匆匆地往外
走,身后只跟了一个叫樱红的丫鬟打着一把油纸伞。
“我带你出城去,漱玉小姐!”他自告奋勇地上来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却被樱红拦住:
“小姐,别把东西交给外人!咱们可只剩这些盘缠了!”
然而她却很温和地笑了,把包袱交给他,说:“那么小弟你来带路吧!”
他点了点头,正准备领大家出去,门却被轰然踢开了——“宁王有令:屠城三日!烧光所有
的房子,砍掉所有人的头!”
随着狂暴口号涌入的,是密密麻麻的士兵,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血,手中拿着刀枪,眼里闪着
火一样的凶光!——他顺手操起了院子里的木棍,一步一步护着两个女子退到了墙角里。
“弟弟,弟弟……别和他们打架!”身后,那个贵家小姐却是这样低声请求着,拉着他的衣
角,“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孩子呀。”
“小姐,没关系!他是个男孩子!别管他了,就让他挡一阵吧,我们快从后门出去呀~~”樱
红急急地上来,从他手上扯走了包袱,拉着漱玉往后便走。
“哈哈,漂亮妞,你跑不了~!”有一个军士按捺不住冲了过来,他红着眼,只一棍便将对方
打倒在地——如果要死在这里,也无所谓吧?他是个男孩子,总不能眼看着姐姐被这群禽兽抢
走……反正他没有父母,反正他没有亲人。
看见一个同伴被打倒,那些暴虐的士兵只是怔了怔,然后立刻从四边围了上来……
第七次被打倒了……肋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血从身上涌出来,随即被大雨冲到了泥泞的地
上。他挣扎着,再也站不起来。
——该死的,早知道有今天,就应该好好练武才对!以前总以为自己与世无争,学了那些东
西没有什么用……可今天!
“小鬼,滋味怎么样?——居然敢反抗!把他拖出去用马蹄踩死!”士兵中的一个队长悻悻
地说,抓住他的头发拖了起来,一口啐在他脸上。他用尽了全力挣扎着。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陡然间,那个美丽的白衣女子忽然从后院复又冲了回来,一把拉
开了队长的手,死死把他护在了怀中,“他还小,还只是个孩子!——你们、你们要什么我都给
你!求求你们放了他……”
“漱玉姐姐!”他用力挣扎,想重新站起来,可是全身如同散了一般,嘴角的血不停地流
着,“你回来干什么!自己快逃……”
把他护在怀里,漱玉小姐却低下头微微笑了:“不能扔下你啊……而且能逃到哪里去?——
外面全是乱兵,我又是一个女子……”她笑着,但是眼睛里却全是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悲伤。身
上有淡淡的香气——是白梅的香味。
乱兵们已经放肆地笑着上来拉扯她了,她攀住门框,死死不放手,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年,轻
声叮咛:“小弟,小弟!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你年纪还小,要努力活下去!……你是一个男孩
子,要变得强起来啊……千万不能死,千万要努力活着……”
她勉强微笑着,可是泪水却如同珍珠一般扑簌簌地落在他脸颊上。
听着她的嘱咐,看到那样的景象,忽然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复苏了……
“罗嗦什么!快回营里去陪兄弟快活!”她的手被粗暴地拉开,队长和手下军士们哄笑着把
他推倒在地,用力踢了他一脚,“小兔崽子,看在你有个能陪大爷开心的姐姐份上,这次放过
你!”
“老大,这次的小妞也是要由抽签来决定吧?可不能你一个人独占了!”
“哇哈哈!放心,这么漂亮的货色,不会亏待了兄弟们的!”
那一群强盗,就这样扛着漱玉小姐扬长而去。
他努力着,在地上挣扎着爬起,低头,就看见膝盖上白森森的骨头已经露了出来,血从衣领
中不停往下淌,在雨中洇开了,满身血红。
“小姐!小姐!……”到了这时,才看见樱红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包
袱,痛哭,“小弟,快带我出城吧!——我去告诉老爷来救小姐。”
他没有说话,冷冷地哼了一声,忽然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你个臭小子!怎么能丢下我不管!……”身后,那个本来还在哽咽的声音忽然破口骂了起
来,“你是男孩子,难道不应该保护我逃出去吗?!这个贱种瘪三!”
他还有些稚气的脸上忽然涌起了一丝抽搐——“兵大爷……”在走出巷口的时候,迎面碰上
了又一队抢得起性的乱兵,他忽然停下来,带着诡秘的微笑,指了指身后客栈的院子:“那里还
躲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呢!……兵大爷可不要错过了!”
然后,他继续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耳边隐约听到了院子里樱红惊惧交加的尖叫。
他居然笑了笑,眼睛里,有什么带着阴暗的东西悄悄漫了上来……
到处是火光,到处是惨叫,到处是鲜血!——他平日经常去的那些房子都着火了,木版在火
中劈啪燃烧,他甚至听得见骨头断裂得声音,女人和孩子的惨叫,滋滋拉拉的。
那些街坊,那些大叔大婶,一天前还走动着的,开着玩笑的,在这一瞬间全都变成了遍布刀
痕的尸体和蒸发的油脂。
而另一些人在庆祝,在狂笑……马上捆着掳掠来的美貌女子,鞍边悬挂着血淋淋的首级,手
里拿着抢夺来的财物…………
——这还是人间吗?还是人所能够活着的地方吗?
不仅仅在这里、这个城里,整个中原,这样战乱已经快五年了吧?
“唏律律!……”奔驰中的骏马因为主人忽然的勒缰而惊起,前蹄立在空中,最终才重重踩
到了地面上,雨水混合着冷汗从额上流下来,滴到铠甲上。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拦我的马!”宁王仗着绝佳的骑术才没有被方才突然冲出来
的人绊倒,但是也吃了一惊,回身,只看见泥泞的地上匍匐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勉力撑起身
子,看着他。
那样冷静深邃的眼神……简直不象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宁王心里莫名地一惊,鬼使神
差地下了马,来到那个孩子身边:“小家伙,你不要命了吗?”
“宁、宁王吗?……”挣扎着,那个才十几岁的少年定定看着他,看着他点了点头,忽然说
了一句让宁王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来做个交易吧!帮我把姐姐救出来,我就把这一生所
有的才能奉献给足下!”
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宁王哑然失笑……真是个狂妄的孩子啊!
“哦?是吗?你能做什么呢?你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啊……”
显然刚才是被自己的马踢断了腿骨,出乎他意料地,那个少年居然还摇晃着站了起来,抬头
看着他:“殿下不是想消灭各藩王的势力吗?不是想君临天下吗?不是想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吗?——如果只是那样的话,我可以帮到您!”
“你有这么大的本事?那么你大可以自立为王啊,小弟弟!”宁王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相
对于在战场上统兵的悍勇和迅猛,对待旁人他却是温文尔雅的,显示出了这个皇族青年的自幼教
养。
“这样虽然也可以,但是天下要安定恐怕必然会晚几年吧?”居然把王者的调侃当作真话,
少年沉吟着,回答,“殿下现在就拥有了争霸的实力,不出三年就可以得到这个天下,迅速地结
束这个乱世——那么我为什么又要来拖延时间呢?”
“所谓霸主的条件,我曾经听父亲说起过。而殿下您英勇,果敢,进取,又拥有了血统和兵
权……我想,差不多就够了吧?即使有不足的地方,就让我来为您补足!哪怕是弄脏了自己的
手,也在所不惜!”
有些好奇地,宁王对这个少年开始另眼相看:“你的父亲是……”
“家父高天成。”
宁王忽然沉默——高天成。先帝的左右肱股,开国元老。这个在天下安定时就不知去向的开
国大臣,是父王最为倚重的人,甚至在驾崩前父王还对着他叹息:“朕死后,你的四个弟弟一定
会造反……看来天下是不得不乱了……唉,要是天成还在就好了!他、他才有稳得住这个局面的
能力……”
原来,高天成是携了家眷隐居在市井之间了吗?
“好罢……无论谁要拦我的马,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是需要相当勇气的——看你小小
年纪就有份胆气,我帮你把姐姐找回来……”忽然间,他笑了起来,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发现他
单薄得惊人,“——我们成交了!”
“她叫漱玉。请、请赶快下令吧!不然来、来不及了……”听到他的回答,少年的神色却迅
速地委顿了下去,刚脱口说了一句话,便毫无知觉地瘫倒在了泥泞中。
雨丝渐渐细了,在密布战云的城头斜斜地织起了一张无可逃避的天网,夕阳从乌云中现身出
来,把血一样的颜色染遍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