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刚刚发了芽，钻出地面来，就看到了那块石碑。
碑是新立起来的。方方正正，棱角很分明。上面刻的字也清晰漂亮。不过TA并不认识这些
字——TA当然不认识，TA不过是一粒新发芽的种子。如果TA不会马上死掉，以后就有机会长成树
苗，甚至大树。但TA现在只是一棵树芽。虽然不认识墓碑上的字（TA甚至还不知道这就是墓
碑），可TA喜欢这些字。TA看着它们整齐的笔划，感觉很愉快。
碑后是一座小小的坟头。培着新土，散出春天第一场雨后的泥香。土里还有裹进去的草，露
出一点绿色来。也许还有树籽——那样的话，再有一场雨，TA们也会像TA一样发出芽，长成树—
—TA想：肯定会的。
但是没有。下过雨后，坟头上只长出一些杂草来，而且不久就被来上坟的人拔掉了。这些人
开始那阵儿常来，站一会儿，摸摸墓碑，培培土，不说话，也不流泪。有时候蹲下来，默默地看
着碑上的字，等到傍晚冷风吹起来的时候，就起身走了。这里是野外，四周一片荒凉，落日后的
晚风会吹得人发抖。
坟头的草被拔掉后，过几天就又长了起来。接着又被拔掉，又长出来……直到人们渐渐不来
了，野草就肆无忌惮地爬满了整个坟头，比别处的更茂盛，半年青半年黄的，引来不少的昆虫、
小鸟，唧唧喳喳，在墓碑四周吵闹。坟头就越发显得矮小，竟自不见了。
这时TA已经长成了一棵树。因着周围没有其他的树，显得高高大大。TA不太喜欢杂草、昆
虫、小鸟们的吵闹，只爱静静地看那块碑。读着上面的字，一笔一划地欣赏，然后就猜测墓中人
的名字，想象他或她的长相、年龄、身世、经历……TA不识字，这样猜起来反倒更轻松，随心所
欲。每一次都能联成一个凄婉的故事，感动自己。
总有风，有雨，有阳光，吹着，淋着，晒着。TA不在意，每天努力挺拔身子。望着石碑，却
渐渐磨掉了棱角，一层一层地脱落，字迹也慢慢模糊起来，显出古朴、凝重的神情，仍然屹立
着。TA想：是了，像个坚强的战士。TA暗暗地敬佩、喜欢、爱，仿佛石碑是有生命的。TA也愿意
野草、昆虫、小鸟们都知道，可TA并不愿意自己告诉它们。它们也似乎不感兴趣，野草一年一年
生，一年一年死，久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变化，昆虫和小鸟半季走，半季来，忙忙碌碌，吵吵嚷
嚷，只管在TA脚下挖洞，在TA枝间搭巢。TA不去留意它们，它们也不在意TA。有时候野兔或者别
的什么动物来了，TA就会仔细观察，看它们会不会注意到那块墓碑。偶尔会的。但大多时候，这
帮行色匆匆的家伙都难得停下来，辨认一下碑上的字。TA想：当然啦，那些字早就看不清楚了。
谁也认不出，而且除了TA自己，谁也记不得了。
是呵，很多年了。TA一面想，一面在年轮里又画上一道，表示自己——和这块碑——的年
龄。
起先，TA还觉得这块石碑相当得高大雄伟，可是慢慢地，TA自己的身材已经衬出那碑的矮小
了，甚至很多野草也显得更高一些。TA还是知道自己很尊敬这块碑，有时也觉得对方傻傻的可
爱，偶尔还会感觉可怜，因为岁月和风雨已经将石头磨得陈旧，而且破烂了。TA曾经想过把自己
得枝叶伸过去，遮挡雨水和阳光，但是马上又觉出这样很可笑：谁会愿意这样呢？于是TA装成不
经意的样子，向四面伸展着身躯，自然，有一部分就长到了那边。以后每逢下雨，TA便特别留心
那一处叶子落下的雨滴。想象着对方会不会知道……肯定不会。雨滴没有生命，石碑也没有生
命。这样想着，TA就偷偷地笑，然后迎风抖落身上的雨水。听着滴滴答答的雨点声，心里美滋滋
的。
到了深秋，TA开始一片一片落掉已经枯黄的叶子，有的落进草丛里，有的随北风跟着南去的
小鸟们飞得很远。风停了，也会有一片落叶掉在石碑上，晃晃悠悠，像一只颤巍巍的手，轻轻地
在碑上抚摩。手干瘦而枯黄，不一会儿就被风卷走。石碑还是静悄悄地站在明亮却不温暖的阳光
里，由着黄叶落在自己光秃秃的头顶上，由着黄叶被冷风吹得无影无踪。
TA心里一酸，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衰老了。TA越来越喜欢回忆往事。TA总是一面数着年轮，一
面想起当年的那些事情。数着数着，就累得有点烦。年轮多得连TA自己都数不清。
唉。TA在寒风里叹了一口气。TA知道自己是有生命的，生命都会死去。一切都不会变，除了
自己不在。TA并不是害怕死亡，只是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唉，（TA又叹了一口气）一切都不会
变，不会变的。TA不禁低头看看身旁的石碑，碑身已经掉了很多层，更加灰白矮小了。可是那只
是看起来苍老而已，石碑没有生命，所以也不会死。TA有些羡慕，但立刻又开始耽心：自己死了
以后，还会有谁注意这块石碑，喜欢，爱吗？有谁还会记起那上面的字吗？它们原本多么清晰，
多么美丽呵。现在，也将随着TA的死去而永远地消失了。TA沉默着，有点伤感。就连TA自己，也
还不知道那些字的意思呢。
真可惜，TA一想到这里就叹息，那些字原来多美啊。
然而没过多久，TA就不再叹气，不再跟自己唠叨了。TA已经没有了力气。TA费劲地画完最后
一道年轮，就悄悄地死了。
昆虫和小鸟们并没有发现TA死了，直到第二年春天，它们看到TA不再长出绿色的叶子来。它
们不太伤心。昆虫还在TA下面挖洞，小鸟却弃了原来的巢，搬去了老远的地方。
那块石碑……对了，那不过是一块石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