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张爱玲小说的底色是:荒凉。
鲁迅的小说,散文诗写的也是人世的荒凉,那种荒凉是由于传统的腐朽,人心的麻木对于人性
觉醒的摧残,压抑,人的世界布满了长嗷。这是鲁迅体察到的荒凉,是一个先知式的思想家在时
代的转折关头对于生活的独到捕捉。
《红楼梦》的繁华衬托了另一种荒凉。“散场是时间的悲剧,少年时代一过,就被逐出伊甸
园。家中发现变故,已经是发生在庸俗黯淡的成人世界里。”
卡夫卡的小说充满着恐怖的荒凉,人在体制的惯性中丧失了一切的自主意识,成为“动物”,
而世间的一切规则,机构,就象永远无法进入的封闭的迷宫般的城堡。
鲁迅,卡夫卡的荒凉带有寓言的色彩,是思想家思想的产物。《红楼梦》的荒凉带有日常色
彩,是作家体验的产物。
张爱玲无意是进于《红楼梦》的,他作品中荒凉的基调是建立在对于日常生活的描述上的,而
且是对日常生活细节的不厌其贩的描述上的。“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如胜的,而主题永远
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
张爱玲的荒凉是一种悲观的感叹,一种女性化的敏锐细腻的感叹。时代,国家,革命等一切的
大题目都被浓缩在家庭生活的一幕或一角,社会的波澜壮阔是遥远而短暂的,长久的是那些男男
女女的平凡的悲欢,其间的曲折,跌宕才是生命的底蕴。
张爱玲作品中最触目惊心的是:人淹没在日常的细节中,人的灵性;人的活泼和绚烂,僵死在
程式化的生活里,明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遇见体验的面孔,讨论同样的话题,时间边得虚幻;
一天与一年与一生,没有什么区别。父母亲只盼望着女儿嫁人,嫁了人的女儿又成为母亲的翻
版,又接着造人,那些小人又会长大,又会重复他(她)的祖父母或父母亲的生活。就这样循环
下去,家里的卧室,客厅,公司的办公室,电车,咖啡厅的一角……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局促于这
些狭小的空间,每天往返,一点点地销蚀生命,一天天的萎缩下去。
热闹,拥挤,然而陌生,隔阂,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塞满着幻觉,烟幕。这个世上的“好人”很
多,但是“真人”很少。“好人”的“好”是社会赋予的,是一种客套或习惯。人们相互亲热,
敷衍,仿佛人情味很足,但内心的想法可能完全是另一回事,仇恨,嫉妒,鄙视,猜忌,掩饰在
冠冕的言辞之下。
因而,张爱玲的人物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更没有“爱”,即使在爱的名目下走到一起的男
女,那“爱”字也是着了不少杂色的。《留情》中淳于敦凤和米晶尧那种相濡以沫的样子,别人
看来都以为是一对恩爱夫妻,但敦凤心里明白:“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他,也是为了我自
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些男女甚至连简单的情歌都似乎丧失了,剩下的只有
强烈的愿望,抓住一些实在的,物质的形质。
现代女作家中,张爱玲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将男女之间的爱情还原得如此透彻明白的人。
人的本质始终是自私的,这也许是张爱玲的观点,因而,她笔下的人心中是那么寒冷,荒凉。
一颗一颗的心是迷失的,是孤单的,在自己的家里,也永远有着异乡人的凄楚。
《花凋》中川娥的父亲不肯给川娥治病,因为她的病治不好了,“明日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
不过?”敦凤的心里盼望着米晶尧的前妻早点死掉;而葛薇龙(《沉香屑-第一炉香》)的姑母设
下了圈套让自己的侄女往里钻。为了自己的贪欲,也为了自己隐秘的复仇心理;……世界是糟杂
的,然而用张爱玲笔下一个人物的话说:多么寂寞,死一样的寂寞。
张爱玲作品荒凉的气氛还在于她叙述的调子,那种特有的回忆调子。读她的作品,总想起小的
时候,在古老的临河的大墙门前,在月光里,听老爷爷老奶奶讲从前,讲的人是眷恋的,哀伤
的,听的人则是萧瑟的,恍惚的。张爱玲曾经说过:回忆总是令人惆怅的,过去的美好只会使人
再度烦恼。
回忆的调子之所以荒凉,是因为时间的阴影,那种犀利而黯败的光芒,足以击败一切的抗挣和
反叛。
张爱玲的场景都是时间性的场景,例如家传的首饰,出嫁时的花袄,雕花的家具,重重叠叠的
物质的影子间,晃动着沧桑变幻,辉煌衰败,喜怒哀乐,人的面影越来越暗淡,直至虚无。
而她作品的取景往往集中在某个时间点,典型的如《封锁》,只是电车中短暂的一幕,然而,
却仿佛将长长的一生写尽。生命的真相——壮丽和苍白,在这一刻中已呈现无疑。
张爱玲的笔调一方面让我们感到时间过于短暂,另一方面却又感到时间过于漫长,年复一年,
不断地,演着老一套的戏。就如她的姑姑说到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
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张爱玲参谈到:中国人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这“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的感觉总象个新
发现,并且就停留在这阶段。一个一个中国人看见花落水流,于是临风流泪,对月长叹,感到生
命的短暂,但是他们就到此为止,不往前想了。
实则上,读张爱玲的作品,觉得张爱玲说的好象是她自己。张爱玲最明显的不是正在于:反来
复去的感叹同一种荒凉的情绪,而选取的角度,空间似乎始终相似,连许多人物都是相似的。
有人把张爱玲与鲁迅相比,但很明显,鲁迅是一位能够承担“伟大”两字的作家,不单单是因
为他与时代的关系,他与民族的联结,也在于他在艺术表现上的总是能够不断超越自己,他的主
题固然集中,但他每一篇作品总能打开一个新的天地,以及开创一种新的格式,从《狂人日记》
到《故事新编》中的作品,没有一篇是重复的。
相比之下,张爱玲从《沉香屑——第一炉香》到《五四遗书》似乎始终没有“成长”,唱的仍
是同一种腔调。一个不能不断得突破自我的作家,终究难以以“伟大”形容。
张爱玲只是一位开创了一种独特风格的优秀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