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条长路
通向雾的深处
人们说那是生命的归宿
举目四顾
只看清眼前几步
难道生活就这样不清不楚
如果雾中
真的藏着幸福
谁说就该走这一条路
——歌一：《雾中行》
候车室里人声鼎沸，而他却可以听到她的呼吸。世界只由我和你组成，他想，其余都可以忽略不计。还有十五分钟车就要开了，检票处已经开始检票，他正在筹划怎样优雅地吻别时，一直在怀里呢喃的她突然抬起头说：“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心脏不好。”他笑着亲了亲她说：“以后少发脾气就是。”“那如果不能生小孩呢”，她抬高音调，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一时不明就里，愣了愣，随即有些生气地挥挥手：“我不在乎。”
火车朝西北飞驰，他的心却已留在了江南。杭州到兰州的行程是48小时，他长长地沉浸在对于他们罗曼史的回忆中。开始是调情，他试探道：“我过来给你过生日吧。”她挑衅地说：“你过来啊。”他就抱起吉他乘上南下的火车，在车上为她写了一首生日祝歌，取名《你的新年》，新是因为有了我，他暗笑。抵达的当晚就是她生日，他解开风尘仆仆的吉他唱给她听，她腮上的红云酡得象烛，眼波醇得象酒。他迷醉地吻她，她就范的神情象船儿托付于海洋。她带他看了两天的西湖，偎在风和日丽的苏堤，他让她猜凫过的两只水鸟是男是女，她捶着他说白的女黑的男，他说不对前的男后的女，妹妹跟着哥哥走，她就偎得更紧一些说我会记住这个午后。他是文人气很浓的人，而一切居然比他想象的还要美，他觉得上苍待他太厚了。告别时她说什么小孩的事，他觉得女人就是想不开，领养一个不就是了，重要的是他们浓浓地相爱。
他在兰州一家报社做编辑，报社工作就像是漂流，永远不乏新鲜刺激，永远不能安心立命。他又开始了新的一程漂流，却已心有所系，江南的一双明眸灯塔般日夜牵引着水手的心。终于有她的信了，娟秀而有棱角的字迹，象许多她的脸庞在微笑。展开信后他却读得呆了：“炎：原谅我的贪婪和不负责任。熊为采蜜会被蜂蛰得鼻青脸肿，而我现在也已落得心力交瘁了。得不到，偏却要，悲剧都是这样诞生的。别傻了，你不是柏拉图，做不到无性的爱。许多爱情象珍珠一样散落在我24年的生涯中，我却不能用性将它们串起来。我们还是做雪地里并肩欢歌的两个孩子吧。”
斗室中烟雾缭绕，从老王家回来时他顺便买了包三五，第一次买烟。老王的话还烟雾般缭绕在耳畔。没有性的爱是不会幸福的，我劝你们还是分手好。一患心脏病的同事猝死在新婚之夜，惨哪。理想主义是你性格的优点，也正是你的缺点。老王是资深记者，见多识广，待人热情，和他很铁，他是希望老王帮他拨云见日的。依然云深雾遮，生活总是这样不清不楚。雾中一定藏着幸福，人们走着一条路，只是因为别人告知可以通向幸福。怎么知道别的路不可行呢？他舍不得她，大而亮的眼睛明月一般遮不去。
他开始疯狂地给她打电话，却不通。他就每天打，一天打五次。她所在的大学电话是总机转的，拨了分机后便响起《兰花草》的音乐，每次他都完整地听完，再搁机。雱，我们是天造地设的，我给你写的第一首歌，就叫《兰花草》。当然那时我不知道台湾这首民谣是同名，我只是觉得你象兰花。五年的高考复习让你憔悴如草，而天赋的优雅依然其臭如兰。“前世是朵灿烂的花，沐浴了所有的阳光。尘雾是轻柔的衣裳，晚霞是吐露的芬芳。今生是棵无名的草，青青地长在山谷间。风吹过有几声叹息，雨落下是几颗泪滴。”我爱极你的郁馥，又怜极你的憔悴，我要让你绽放，灿烂。他在心中狂喊。
她并不美，或者说她本来很美，但已变得憔悴。五年的高复，五年的企盼和失望，足以改变一个人很多。其实她每年都上线，但却不肯俯就，她只报考中央美术学院。他欣赏她的高贵，却不赞成这样的迂执，第五年，她24岁，已是允许高考的最大年龄，在他的劝说下，进了杭州一家普通高校的美术系。拿到通知书的那天她打电话给他说：“从前的林雱死了。”
终于连第二十个电话也没打通，他只好选择写信。他喜欢向白纸倾诉思念，却不喜欢信寄出后漫长的期盼，心悬得无处安生。适逢单位派他去北京青年报见习一月，他信中约了她等他电话。北京数日，他参加了北青报关于当前开展的扫黄打黑报道工作，每多见一项丑，他就多思念一分她的美。终于到了约定时间，他拨响了第21个电话，熟悉的《兰花草》再度响起，随即中断，一个银质的声音轻轻亮起：“喂。”他呼道：“雱，想死我了。”话筒沉默，传来江南春季淅沥的雨声。他喊起来：“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的感情。我愿意为爱牺牲一切，只服从我的心。你有病，我们可以治好它，什么时候治好什么时候结婚。”话筒伴着雨声响起了啜泣。
二
前世是朵灿烂的花
沐浴了所有的阳光
尘雾是轻柔的衣裳
晚霞是吐露的芬芳
今生是棵无名的草
青青地长在山谷间
风吹过有几声叹息
雨落下是几颗泪滴。
——歌二：《兰花草》
春天的杭州最美，苏堤上桃红柳绿，丽影双双。他和她是幸福的其中一对，自从他调到杭州工作后，一年来他们已无数次漫步这条美丽的情人堤。
他们都热爱这座性情温和的城市，爱极它无双的国色，并沉醉于其千年炼养的雍容。风和日丽，苏堤弄碧，他们都很醉了，说了许多痴话。她说杭州是座隐者的城市，若能象林和靖一般在湖中艺梅放鹤，优游卒岁，此生知足了。他说疏懒如你是伺候不好梅和鹤的，自然需要一个好的园丁，那就是我。她揶揄说林公足迹不至城市二十年，你这一颗凡心收敛得住吗？他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但心只系在一处。索性就你做梅，自在开落，我做鹤，终日翩然云中，夜夜梅畔栖息，再好也没有了。
堤上有人设摊画肖像，引得许多人围观，他们也信步走了过去。摊主长发黑衫，配着“中国美术学院”的校徽，正在为一位神态紧张的年轻女孩作画，身边放了一排栩栩如生的肖像样品。只看了几秒钟，她就朗声说道：“恕我直言，这些样品肯定不是你画的，你也肯定不是美院的学生。”人群登时轰笑了起来，模特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满脸涨红的摊主。摊主显然被激怒了，直着嗓子说：“你不要乱说话。”她苍白的脸上泛着光，声音冰冷而锐利：“大家请比较那个女孩肖像样品，同样的刘海，一个笔法细密，一个极端粗糙。”人群未必听懂，却起哄开来，那个模特也站起来说不画了不画了。急眼的摊主一下扑过来，双手紧紧扼住她柔弱的双肩直嚷：“你赔我生意。”他立即冲上去护驾，和对方扭在一起，直到被几个热心人拉开。回去的路上他揉着伤处问她：“对方是自食其力地谋生，是不是太苛刻了？”她的声音依旧是大理石般的质地：“我只是受不了作假。”春风吹在他刚才被击中的额头，他觉得有些晕眩。
他发现她有一种银质的属性，高贵而娴静，又冰冷而坚硬。他最幸福的时候，是她在为他画像，而他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喜欢看她的画，更喜欢看她画画的样子。她作画时是肃然而宁静的，只有清澈的眼睛流动着光芒，然后线条就在她的小手下风起云涌，他总觉得那时她在另一个世界，并闪烁着银质的光芒，他因此平生膜拜之情。最好同时再有朱哲琴的歌声，这是一种与她同质的声音，都来自遥远的世界。现在他就沉浸在这样的幸福中，朱哲琴的歌声罡风般涌满了她的宿舍，他翻阅着一本西藏画报，她为他作画。 “我一生呀向你问过一次路，你一生呀向我挥过一次手”，纯净的声音飘起，象脚鼓强劲地踏来。他想起自己正是在朱哲琴的歌声中爱上她的。江南夏夜，绣楼，她说听听音乐吧，音箱里就流淌出纯净水般的歌声。“远远的我为你唱一支歌，静静的你露出天边的笑容。”他突然就感动了，为与这样本真的美的邂逅，他们的爱情初始就有浓厚的宗教色彩。
宿舍的门倏地开了，歌声溢了出去，他的神思便游了回来。她的室友王蓝回来了，一坐下便问：“林雱，我下午放你桌上的饭卡看见没有？”“没有啊，我们也才外面回来。”“那就怪了，其他室友都外出写生了，还会有谁啊？”这是个刻薄的女孩，说话总是用升调。她的辩解提高了音量：“真的没有。”“不会吧，或者你再问问你的朋友。”王蓝用眼睛斜了斜他。只听砰的一声脆响，一只墨水瓶被她摔得粉身碎骨，继之一声清斥：“王蓝，你不信任我们，我就从这碎片上走过去。”他疯了一般冲上去扯住她时，她的一只脚已踩在了玻璃渣上，夏天她在室内从来是打赤脚的，说是非洲女人都这样。赤血喷薄而出，在黑色的墨汁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但很快沦陷成暗淡无光的铜锈色。
“我觉得你象极梅里美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卡门。”几年前他们避雨在一个农家奉神的小龛，他就看着她挺直而秀丽的鼻梁这样说。那时他也还在上学，是瞒着父母随她到山区的一个古镇去写生的，私奔一样。“卡门，听过比才的音乐的，很奔放的旋律，是一个快乐的姑娘对吗？”“是烈性，刚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说时觉得有些不祥，却又无法遏制表达自己的欣赏。“这样啊，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欢自由，比如爱情，我希望爱人会让我做一只风筝，可以飞，飞得远了，他就在下面拉一拉。”说时她望着乡村暮色中的归燕，世界小得只有一只龛大，他微笑着想小姑娘我看你飞哪去。
那个山区古镇的三天，是完全属于他们的日子。她在山上写生，他在边上吹口琴。每天走街串巷，进出人家采风拍照，他提三脚架。他们跑到小镇的酿酒作坊，在淳厚的村民建议下用淘米水洗头。又访到人迹罕至的深山瀑布，她当着他面裸身尖叫着穿进瀑布，他觉得很自然，并且如法炮制。她在山的最高处一时兴起就将包远掷了出去，他就披荆斩棘去给她捡回来，她高呼着冲下山脊说我要一路采花给你。漫步时她总哼着齐豫的歌，闲坐时她给他讲三毛和荷西。而他只要一提起西北，她的眼睛就会亮起。
他觉得他们的爱情是异质互补型的。他象一团火焰，思维活跃冲动，但性情却温和明朗；而她则象一柄剑，静的时候人只能看到恬美的鞘和柄，动时则象出鞘之剑一般锋芒毕露。这种攻守兼备的状态于她很自然松弛，却使他总很紧张。“你让人又头疼又心疼”，他曾抚着她棱角分明的脸庞说，“你就不能妥协一些吗？”她的回答几乎让他流下泪来：“除非让我将往事忘却。”
年关将近，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定带她去见他父母，他们都相信美好的爱会得到父母的祝福。车站见面时他却大为生气，她居然理了一个平头。她的发质其实很好，又黑又亮，但短发在一颗柔美的头颅上刺猬般根根直立，实在是有些诡异。他父母是很传统的人，见到了不背过气去才怪。她却扬起头说不好看吗，如果你父母连这都接受不了，就更不会接受别的。惴惴地敲开家门的那一刻，他看见父母热切的眼神在望向他身后时倏然变暗，心就沉了下去。他们搭讪着招呼了几声，母亲只低着头织毛衣，父亲一个劲地抽烟。他陷在难堪的沉默中，彷佛溺水的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刚张口沉默就水一般涌进来呛得难受，不张口又觉得极度缺氧。这样的溺水状态持续了约有五分钟，她起身轻轻地说：“叔叔阿姨我走了。”便带了门出去。
三
一生中
一定要去一个地方
朝拜
及了结
穿越黄沙绵延的人群
琴弦是我唯一的坐骑
六道平直而传奇的旅程
满载月牙泉饮马的清吟
一路放飞的弘愿
用最兀立的沙丘收葬
三步纳头之拜的沉醉
褴褛而清洁的疲惫
哦这样很好
每个音符都扶着我说送我回家
不
既然久违了太阳
就让我
粉碎成
月光
——歌三：《粉碎的月光》
杭州，盛夏，午夜依旧炎热，一座城市在做旷日持久的桑拿。尽管在杭工作已有四年之久，他依然未能习惯这样的炎热，加上神经衰弱，便再度挣扎于失眠的海洋。
电话铃声倏然响起，已是午夜两点，他奇怪地拿起电话。“有人睡在你的枕边吗？”一个熟悉的银质声音响起。居然是她，林雱，三年前他家一别后，她再也不让他见她，无论他采用怎样的方式，提出怎样的理由。她很坚决，他炽热的心在坚硬而冰冷的大理石上逐渐地冷却了，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互通音讯，他只知道她毕业后放弃留杭的机会，主动申请去一个边远山区的乡下中学教书去了。“你还好吗？”他抑制住激动问。“也好也不好。我喜欢教乡下淳朴的孩子画画，喜欢看田野的风光。但身体每况愈下了，前几天刚做了一个胃部肿瘤摘除手术，身体无端地多了一个缺口。打电话给你，是想与你做一个验证，证明自己还是完整的。”“怎么证明？”时隔三年，他对她别开生面的思维方式依旧毫无隔阂，很平静地问。“你是我唯一心仪和默契过的男人，我想来杭州，找一个地方，用一天，我们互相拥抱，不一定要做爱。”顿了一下又接了一句：“无论你现在是否有别的女人。”
他们约在玉皇山脚下的一座民房见面，她事先已将它租了下来，其实这也是她大学四年租住的房子，这就是他当初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原因。这里是当初南宋的禁苑，终年云生雾绕，盛夏山麓也甚为清凉，故有“玉皇飞云”之美名，是西湖新十景之一。
房间很小，10平米见方，一张床外便无回旋余地。他们就在这样仄狭的地方重逢，世界又小得只有他们两个。她的眼角皱纹更多了，正应了别离憔悴三年的诗句了，岁月对她是苛刻的。但眼睛依然大而明亮，清澈如潭。他们似乎没说什么便拥抱在了一起，并且赤身如当年瀑布中一样。她的身体很匀称，符合任何美学规律。只是很瘦，乳房和臀部都小而平，身体薄得像柄剑。剑的能量支持她寒窗五年，剑的锋芒使他爱恨交加。他心疼地搂住这柄柔弱的剑，希望温化她的坚硬和冰凉。她说你知道雱是什么意思吗？雱是大雪滂沱，我是冬天出生的，天蝎座，所以我的世界注定冰冷但纯净。他说天蝎座由性感之神管领，你是我所见最性感的女人，让我领略了最为纯粹的真、善和美。他们开始互相抚摸，他的手摩娑过她隆起的眉骨，高耸的颧骨，嶙峋的锁骨以及不驯的胯骨，疼痛从手一直传到心尖。他感觉到她希望他深入一些，但他控制住了，控制着情欲弥漫在他的手掌继续流浪在她身体上，并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在氤氲的午后沉沉睡去。
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他敏锐地感觉到不对，拉开灯发现她已不在，枕边多了一张纸条：“炎：我走了，去你永远见不到的地方。我主动要了县里唯一的援藏名额，终于可以沐浴在滂沱大雪下。我的身体很差了，最后的能量，我要用于采撷格桑花和跳锅庄，状摹唐古拉山，参拜布达拉宫。熙攘的红尘与我水火不容，就像明朗的你不属于我一样。我们就像月亮和太阳，虽然相互追逐，但永远不能同在。别了，爱你的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