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丝柳,渭城,咸阳桥畔古长亭。
四位文士在喝酒,寂无声息。他们似乎坐在这里很久了,桌面上已是杯盘狼藉,他们兀自静静地饮酒。仿佛他们生来就为了坐在这里饮酒,并准备永远饮下去。
小亭在烟雨的笼罩中显得孤单无依,四人在小亭中却是稳如磐石。但是如果近看,就会发现,四人之中,竟然有三人在流泪。
唯一不流泪的人,是一个宽头大耳的微胖老者,他有一张弥勒式的祥和的脸,即便凝重如此刻,他的脸色依然平和,只是眉宇有了起伏,如郁郁的远山。他,就是大唐最酷组合S3的主力成员,与李白、杜甫齐名的,王维。他今天从远在蓝田的辋川别墅赶来渭城,是与其胞弟王缙、至交裴迪一起,为好友元二出使远在西域的安西都护府饯别。
雨渐浓,风渐重,四人依旧无言,彷佛所有欲诉的衷情都已化作雨水流泻。蓦然王维发出一声清啸,推杯朗声说道:“长安的歌手郑钧唱得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元二,我为你抚琴一曲,聊以作别罢。”三人齐声道好。天下皆知王维九岁即擅诗名,为一代诗佛;却少有人知他兼善书法,草隶皆精;更少有人知他工于丹青,乃画坛南宗之祖;而他们三人知道,王维最厉害的,不是诗,不是书,也不是画,而是琴。
早有小厮一旁递上琴来,王维解开琴囊,缓缓地抽出琴来,轻放在小厮设下的琴案上。琴为仲尼式,通体乌黑,宽逾常器,琴面圆拱,细看可见琴身密布蛇腹斑痕式的断纹,岳山与龙龈皆为青白玉所制。
元二的瞳孔开始缩小:“好琴,何名?”
“别离。三十年前,我发现世事虽多,人生虽长,一言以蔽之,无非别离,便用来做了琴的名字。”王维的声音很浑厚,音色微沙,说话温和而散淡,象远山上轻移的闲云。
王缙一直在流泪,泪水就像亭檐倾泻的雨柱,但听了他大哥的这句话,他的泪水开始汹涌而出,淌成了两条小溪。三十年前,王维的爱妻,他的嫂子,因患帕金森氏综合症不治身亡。王维哭了七七四十九天,卧床九九八十一日,起床只说了一句话:“人生得一爱妻足矣”,便走出门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七弦琴。从此他的大哥不近女色,并且放弃了擅长的琵琶,日以琴为伴,夜与琴共枕。他知道他大哥为什么这么做,因为琴,就是情。王维的名句“松风吹解带,明月照弹琴”,世人皆道超逸绝尘,但他知道,“松风”是他嫂子的闺名,“明月”是他大哥为爱妻取的小名。
“不过,过了十年,我开始觉得,失去其实就是得到。如果能够忘记所有的过去,便是再生;如果每天可以自新一次,一生便是永生。所以我又为琴改了名,就叫别”,王维轻抚如瀑的琴穗,就像抚着情人柔软的长发。
雨已下得大了,斑驳残旧的咸阳桥在雨中显得凄凉而坚忍,渭河畔东飘西摇的弱柳,在风中凄楚万状。元二突然纵声大哭,泪水泻成了一张厚厚的雨帘,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二十年前老骥伏枥般的王维依稀出现在眼前。那时王维隐居在地近东都洛阳的嵩山,终日唱着“耕田放牧,打豺狼,风雨一肩挑”的自度曲,以期得到某个星探的垂顾。正所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须知王维年轻时是长安城中最帅的少年,琵琶是他攻陷爱情的冲锋枪,诗篇是他出入王府公邸的通行证。自从21岁中状元后,就被分配在文化部音乐司任司长,一时其牛无双,出入奔驰,餐餐王八。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一次辖下伶人演出,表演了大唐禁演的舞黄狮节目,一纸谪书下来,王帅哥被贬到济州任农业局长。他还记得王维临行时抱着他泣不成声,并口占一绝:“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州阴。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他没说什么,只从贴身口袋抽出一册书递给他,书名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来他听说王维一到济州就猛治农业生产,并且狠抓副业,在广大农村大力开展土法炼钢运动,结果当济州最后一口铁锅熔成铁渣之日,便是王维的七品芝麻帽被摘之时。王维并不气馁,在唐朝贵族别墅最为集中的淇上买了房子,门前张出一联:“官废人不废,人穷志不穷”,不料数年下来,却未遇伯乐。于是接着移居嵩山,寻找终南捷径。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代名相张九龄看中了诗酒风流的王维,调他进京做了朝官,不数年就做到了国家检察院高级检察官。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张九龄被以口蜜腹剑著称的一代奸相李林甫排挤出朝,王维也被以赴西域劳师的名义贬到西北。元二还记得王维告诉他,西北实在太荒凉,一过陇西,连马蹄声都变成“光秃秃,光秃秃”了。但当他收到王维寄自西北的诗篇,读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联,他就知道,王维还是那个王维,读了他的赠书后的王维。而自己,现在也要和王维当年一样出使西域了,自己能保持这样良好的心态吗?联想到自己的不幸身世,元二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汇成一条大河,直向亭外泻去。
王维开始调音,紧五弦,轻幽的泛音在他的指下跳跃,象一声声轻轻的叹息。他顾自闲云似地接着说:“岁月总在改变人。又过了十年,我发现凡事不可强求。一切都在飞快地后退,只有自己孤独地向前。过去终将过去,未来自然会来。时间之箭呼啸而过,我们只有体验被射穿的惊讶和痛楚。所以我二度为琴易名,改为,离。”
裴迪缓缓地颔首,泪流随着他头部的晃动瀑布般洒落。三人中他最了解王维。十年前王维向宋之问的后人买了地处蓝田的辋川别墅,成了他的邻居,更成了至交。他们是诗酒之交,但论风月,不谈国事。那时王维早已东山再起,荣升大唐国务院国务委员,不过这位大员在蓝田喝酒的时间,比在长安上班的时间还要多。原因很简单,一个喜欢喝酒的人在显些被砍头后,要么再也不喝酒,要么更喜欢喝酒。王维就是后者。十二年前,安禄山率叛军攻陷长安,唐玄宗连夜逃往四川,王维因为宴客醉酒而扈从不及,沦入敌手。安禄山素知王大才子英名,派人表白爱慕之情,王维坚贞不允,饮药致哑以示不二之意。安禄山却霸王硬上弓,强行给了他一个高级检察官的伪职。失贞后的王维上吊三次,投湖五次,均被暗中跟随的安禄山救起。一次安禄山在凝碧宫举办宫廷派对,王维看到堂堂教坊乐工却为胡人演奏,悲痛欲绝,挥笔在宫墙上题了一首七绝:“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在那漫长的黑暗岁月,王维受尽了安禄山反动政权的蹂躏和压迫,但胜利终究属于唐肃宗领导的大唐人民。次年郭子仪率领的解放军就收复了长安,并对伪政权展开了清算。投降安禄山的可耻叛徒被一个个押赴刑场,轮到审讯王维了,王维只对郭子仪说了一句话:“请跟我来。”郭子仪率审判团跟着王维来到凝碧宫,王维一手掩面,一手指向壁上题诗,不语,泪流。王维坚贞不屈的英勇事迹很快流传开来,肃宗朝掀起了一个“向王维同志学习”的高潮。王维随之坐上了国务委员的宝座,但却从此绝意利禄,终年在辋川别墅里优游度日。裴迪还记得一日与王维唱和,王维信口吟道:“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自己当场大叫一声,吐血倒地,因为他知道,终己一生之力,想要写出半句这样的诗,都是万万不可能的。想到这里,原本瀑布般垂在脸上的泪流,汹涌而成一条长江,冲到亭外,并径直泻进浊流滚滚的渭河。
王维很快调好了音,信手轻抚着琴面。他看着玉体横陈的琴的眼神,就像是注视着枕在膝上的情人;他在琴身上游走的双手,就像清晨抚摸身边仍在熟睡的情人一样温柔。良久他开口道:“但是,现在它的名字,还是叫别离。自从我遇到菏泽神会大师后,我就恢复了它的原名。神会问我,你还爱吗?我说是。他说怨憎会,爱别离,你避免不了。接着他为我诵了六祖慧能的一个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一听之下,登时顿悟,原来别离不是别,也不是离,别离就是,别离。”
话音落,琴声起。五个散音轻雷般滚出,低沉,缓慢。接着又是六个,间隔一样的漫长,每一片空白,都在告别上一个轻雷,并酝酿下一个。一声按音,于四弦九徽轻声绰过,悠远单薄,如天际离群的孤雁。四个人坐得很近,但其余三人突然觉得王维很远,远至天边,似乎那张琴桌是一条无桥的大江,而琴是一叶扁舟,橹声欸乃,载着王维渐渐远去。清幽的泛音水鸟般掠起,王维突然远远地曼声唱了起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快要看不清身影了,但三人却都能感觉到他袍带飘飞,中流击节。先是轻缓地扣着船舷,如江流一般平和而有力,风波渐恶,小舟树叶般飘摇,击节声和着流水渐雄渐激,风劲角弓鸣,鹰翼急扇,越过风波,渐渐地收拢,敛翼,滑翔。一声泛音跃起,孤独而沉稳,远得已经看不见了,但却听到他安然地登陆,乘上白马,落寞前行,远去,远去,一生都不能再见,雪尽,马蹄轻。
江湖传言,渭河本是浊流,但自开宝年间变得清澈,从此在黄河口出现了泾水浊、渭水清的奇观,而泾渭分明也成了贤愚两立的代名词。这是因为,渭河曾经汇进了,三叠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