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个叫孔子的人
很久以前,有这么一个人,说中国是礼仪之邦者不能不说他,说中国有吃人的礼教者也不能
不说他,听来这个人忽而是只羔羊,忽而又是条豺狼。直到某一天,人们把羔羊圈进了栅栏,把
豺狼关进了动物园,生活的天地里没有了礼仪,也不再有礼教,于是,除了极少数牧民和动物园
的管理员,大家也就渐渐忘却了那个似羊还狼的人。再后来,时常发现,在凛冽的西风里还要吼
叫一点传统,在物欲横流中还要抓住一点精神,在法治的时候还巴望一点道德,在耳闻儿子将年
迈无能的老子丢弃在天桥下的时候还惦记那一点孝道……就是这一点点,一点点,让后来者重新
又想起了一个叫孔子的人。
孔子的祖先是宋人,宋人是殷商的后代,所以在周灭商之后,便经常受到各种各样的嘲弄,
那是亡国之民的必然命运,韩非子曾讲过一个故事,有个蠢人整天不务正业,光守着树桩子等待
比自己还笨的兔子来集体自杀,这个蠢人正是孔子祖先的老乡——宋国人。后来因为“查无实
据”的某种原因,孔子的祖先终于逃离了国际声誉不佳的宋国,来到文质彬彬的鲁国。经过若许
年后,就有了一个叫叔梁纥的人,此人智勇双全,凭着战功成了贵族,但那实在也只是最为低等
的贵族——武士。在六十六岁那年,叔梁纥老牛吃嫩草,续娶了刚刚芳龄二十的颜家小女,并且
十分意外地有了孔子的降世。这样的出身显然有失体面,汉代司马迁就毫不留情的说孔子乃是
“野合所生”,“野合”二字,有学问的人论证说不是指“野外苟合”之义,而是讽刺叔梁纥的
晚年婚姻是“粗野不合礼法的结合”。
孔子名丘,字仲尼,仲表示他在家中排行第二,后世白眼看他的人就喜欢唤他“孔老二”,
好比在某个时代人们喜欢称先生们为“臭老九”一样。叔梁纥毕竟老朽不堪了,孔子诞生不久,
他就不顾孤儿寡母,带着后继有人的满足撒手人寰。几年后,尚十分年轻的母亲也逐风而去了,
从此孔子成了孤儿,开始了独立谋生的艰难历程。这段生活在他的记忆里肯定留下了深刻的烙
印,以致在很多年之后,他一面带着骄傲一面不无辛酸地说自己年轻时候多能鄙事。的确,孔子
曾看管过牛呀羊呀,还管理过仓库。至于当时是否还有人叫他“野孩子”,孔子的徒孙们没有在
《论语》中提及,活在今天的我们就更无从得知了。
十九岁那年,孔子结婚了。日子过得应该还顺心,他们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奇怪的是,当
时鲁国的君主送了一条鲤鱼表示祝贺,大概孔子不免感激涕零之类吧,反正缘此,他就把儿子命
名为“鲤”。事实说明鲁国君主的恩惠带有某种偶然性,孔子在以后的岁月里并没有因为那条令
其终身铭记的鲤鱼而飞黄腾达,直到五十岁以后,他才在鲁国担任司寇这样差强人意的官,但不
久便落职了。失意的孔子跟那个时代很多有志者的选择一样,开始周游列国,到处游说。他告诉
高高在上的应该体恤民情,讲点仁义,告诉为人子女的应该孝养父母,讲点良心。无奈那时侯,
有人急于追名,有人急于逐利,他那套动听的说教多少有些背时,所到之处,每每碰壁。理解他
的人在心底深处保留对他的一份尊敬,不理解他的人却在背后嘲弄他是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
人,今天听来这话可能还成了句中听的,然而在当时,说不准“知其不可而为之”就是“守株待
兔”的代名词呢!不管怎样,任性的孔子继续努力追求自己的目标,渴望有人能信任他,重用
他,给他三年时间实现大治,不,哪怕给他一年的时间,他也多少可以凭着非凡的能力让一个国
家大为改观。一年,实在不算太长,但就是这短短的一年,他也始终没有盼到。绝望总是降临在
那些满怀着希望的人的身上。
眼看着冬去春回,春去秋来,青丝熬成了白发,老人才有的牢骚已经不经意地挂在了日渐松
弛的下巴。孔子渐渐变的出离愤怒,他时而会大骂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说我怎么满世界看到的
都是好色之徒,却没有人追求德行呢;时而有些神经错乱,说自己以前时常梦到制礼作乐的周
公,怎么近来他就不入梦乡相会了呢;时而独自坐在河边发呆,恍惚之际,叹一句“逝者如斯
夫”;目睹多少人尸位素餐,再想想去日苦多,来日已少,偶尔也酸溜溜地说,“不义而富且
贵,于我如浮云”,但他终究还老实,回头又对身边的弟子讲,一个人如果到老还不能建立功
名,真是可耻啊!也许是现实的种种失败,激发了孔子的逆反情绪,以致他越来越倾向于躲在周
公的童话里,躲在一个虚构的过去了的黄金时代,终日嚷嚷着要回到他梦中的“拉萨”,回到那
体面的贵族社会。有一点或许孔子永远也想不到,那就是他遗下的这粒“复古”的种子在他死后
生根发芽,在后来的历史里茁壮成长,成为中国文化的一种标志,一座高大的牌坊。后世也不知
道有多少善男信女甘心做这牌坊的牺牲。
在经历了十几年没有任何结果的颠簸之后,孔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了鲁国,晚年的他
一边整理着架子上的书籍,一边开门授徒以了残身。返回书斋,著书明志几乎是所有不得志的书
生最好的归宿。同样可以想见,在孜孜不倦的教学过程中,孔子胸中积蓄长久的抑郁多少能够得
以宣泄。后来,孔子死了。在死之前,他目睹了天地间难得一见的麒麟的死。有人说,瑞兽的
死,给身心憔悴的孔子致命的打击。他仿佛感觉到了世界就这样执拗地向着无望走去,就这样无
可挽回地堕落下去。然后,他无言地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就跟死去的麒麟一样。
不能不提的是,在孔子“有教无类”的精神下孵育出来的徒子徒孙们,没有辜负老夫子的期
望。三千子弟,七十二贤人。鸡生蛋,蛋生鸡。他们的口碑最后把孔子的魂灵拥上了“万世师
表”的尊位。千余年后,宋朝人米芾在癫狂之际写下一首打油诗,说什么“孔子孔子,大哉孔
子!孔子之前,绝无孔子;孔子之后,更无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吹捧者尽管吹捧,但
那何曾真是孔子呢?又过了近千年,众人口诛笔伐,说孔子误了中国,一误就是数千年,恼怒者
虽然恼怒,但黄河的滔滔浊流,又何尝能指责巴颜喀拉山上的潺潺清流呢?想想后来孔子或被人
捧上九天,当作神明来供奉,或被人打下九地,要其背负中国数千年的宿债,那真是为难他老人
家。试想在他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改变当初的时代,在他死后,又怎能遥领中国走了这两千年
的漫漫征程呢?或者,吹捧孔子的人是在借他的木主来存放自己漂泊的灵魂,而攻击孔子的人无
非是借抽他的尸来鞭笞活着的人的思想,其实两者都只是借尸还魂。孔子不过是店门外飘扬的旗
幡,真的酒还在店里头呢。
《论语》开篇就是一段:“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
愠,不亦君子乎?”跃然眼前的分明是一摇头晃脑、自得其乐的天真老汉,他每日里都能找到可
乐的事儿:学到点东西,他开心;有朋友路过,他也开心;别人觉得他神经兮兮,他开心依旧。
这是孔子吗?嘻嘻。羊呢?被狼吃了。那么狼呢?是呀,狼呢?被人吃了呗。被人吃了?!也许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