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艾米莉是个彻底的孤独者，虽然在文学事业上她与姐妹们齐头并进，但在思想实质
上，她具有一种超越时代的尼采式的悲哀。大自然并不只作为她的倾诉对象而存在，而更接近于
她的孪生兄弟，守护神，上帝，臂膀，以至坟墓。
   石楠丛生的荒地与危崖组成了希斯克厉夫这个名字，简直就是野性难驯的大自然本身。他复
仇手段的恐怖之处在于：以“文明”其道还治其身。曾几何时，凯瑟琳相信“我就是希斯克厉
夫”，但连“同体”的她竟也从遥远而陌生的社会圈里，用文明的眼光来评判“同体”，在客观
上，这已替希斯克厉夫指明了复仇的道路。复仇是必然的，但像他那样粗鄙没文化的穷小子，复
仇手段完全可以采取不计后果的暴力。但希斯克厉夫毕竟不是仇虎。他选择了出走。等到个人奋
斗之后，等到自己同样拥有金钱、地位、教养以后，再衣锦还乡，以牙还牙，使用“文明”的手
段进行对文明的报复。相比较于野性对文明的直接威胁，这样的手段无疑是个辛辣的讽刺。贵族
之间通过联姻获得权力与土地，他就先后诱使伊莎贝拉与小凯瑟琳上当，终于掌握呼啸山庄与画
眉田庄大权；亨德利嗜赌，他就以赌博夺取了亨的全部家产。物质上的复仇全盘成功。但是，在
提到精神方面以前，我认为有一点：画眉田庄与呼啸山庄组构成了小说中的全部世界，尽管艾米
莉见识过布鲁塞尔，小说的设定也可以用以小见大来解释，但倘若把背景假定在伦敦的繁华街
区，那么，希斯克厉夫的复仇大计面对的将是整个密不透风、互通声气的上流社会体系，要单枪
匹马摧毁它，或操纵它，恐怕就没多大希望了。
   凯瑟琳对内莉·丁恩吐露心里话说：“如果我嫁给希斯克厉夫，就会降低我的身份。”这对
于偷听的希斯克厉夫来讲，刺伤的并不仅是作为男人（或者下人）的自尊与自信，使他震惊的
是，与他“同体”的凯瑟琳竟然会用这种完全是世俗的标准来看待他，在她内心燃烧火焰的颜色
竟然与他毫无共同之处了。对于希斯克厉夫和凯瑟琳这个整体而言，这是肉体对精神的背叛。三
年以后，希的复仇对象里，实际上也包括了令他又爱又恨的凯瑟琳在内。这是自身灵魂对肉体的
复仇。
   然而消灭了肉体，灵魂也就无所依附。凯瑟琳死了，希斯克厉夫自己与世俗的联系也就断
了。世俗，是孕育血肉之躯的土壤。强烈的爱的无从寄托，虽不能说直接导致了更加猛烈的恨，
至少，在付诸实施的行动中，便只能由复仇来吹响号角。但是，人的矛盾性也体现在这里：他全
身心所爱的凯瑟琳·恩萧的心也并不完全属于他，她的世俗的一面也曾令他痛恨；他决心把复仇
的种子播撒到亨德利的儿子哈里顿身上，但在哈里顿身上他看见的却不全是令他憎恶的仇人的遗
传，哈里顿的眼睛里也有凯瑟琳的笑颜与身影（引用略），使他下不了杀绝的决心；甚至到了最
后，他连自己也失去了控制，因为他自身灵魂的两个对立层面也逐渐被自己觉察到，希斯克厉夫
毕竟不是一架彻头彻尾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复仇机器，并不仅仅是为了完成自童年起就被输
入的复仇程序。过度的复仇对他已失去了意义：既不能消解深重的恨意，也无法满足久未抚平的
爱的伤痕。因此，到后来行动中恨的动机逐渐减少，更多地转向对死去的凯瑟琳的怀念与追随。
最终希斯克厉夫回到了凯瑟琳身边，也是通过死亡的方式。很多人都认为小说主题是明快的“爱
最终能战胜恨”、“爱情力量的伟大”等等，我不同意。直到小说结尾，我认为阴霾仍未散去。
在希斯克厉夫眼中，决不可能存在对世俗“爱”的妥协与同化；而是，在试图将人性中的恨发挥
到极点的过程中，他开始感到力不从心。因为，他也是一个人。杀死埃德加，杀死凯瑟琳，杀死
亨德利（都不是直接），实际上等于杀死了他自己。以死的祭礼，宣告了悲壮的自戕仪式的终
结，从而完成了高于现实的灵魂追求究极自由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