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亲
这些年我终于不再怨恨父亲了。
父亲,在我眼里一度只是个酗酒、懒散、不负责任的小人物。我最初的对他的怨恨大体上也缘于他的这些缺点。可是这些年我渐渐发现自己不止长得很像父亲,就连他身上那些突出的优缺点我也很好地秉承了。我也一样地酗酒,一样地懒散,一样地不负责任。或许是所谓的同病相怜,我渐渐能理解父亲了。
在我儿时,父亲便一再地向我讲述他的童年以及他年青时的生活。儿时的我是一个优秀的听众,在父亲讲到他引以为傲的地方,我便会很配合地用仰慕的语气应和一声。
父亲小的时候很顽劣,因长时间的逃课以及打架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被学校开除。在他被开除的那一天,父亲当着很多人的面唾骂了他老师一顿,骂完后就一顺溜跑回家,把书包落在了教室里。
父亲九岁的时候和同村的秋水打架。秋水长得人高马大,父亲心里暗暗揣测自己大概是打不过他了。于是在手里握了半片剪刀,在秋水拳头挥过来的时候父亲也挥拳相向。秋水吃了这一次暗亏,以后便再也不敢找父亲打架了。
父亲十三岁时爷爷去世。父亲在讲述到他十三岁后的生活时便开始含糊其词,一再提及的是他如何挑起两百斤的担子走二三十里的路。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村子扳手腕始终保持着不败记录,我对这事一直保持怀疑态度,因为我后来听村里秋水说,他才是村子里扳手腕的高手。
父亲也讲一些他儿时的趣事,可是因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后来他也便不再多讲了。从父亲对年轻的自己的描述,我知道年轻时的他因年轻而气胜的。
2、十年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
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时间的蹉跎、世事的轮回总会让人们唏嘘不已。人生也不过就几个十年而已,小说里常说改变一个人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只要一刹那便足够了。十年时光很容易地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年轻时的父亲虎虎生气,也怀着要闯荡一番的理想,然而这些我都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的。
父亲的形象只有在他自己的述说中是高大的。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颓唐着。从他那张日渐松弛的脸看来,父亲年轻时蛮英俊。母亲曾给我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的父亲与我所见的他相去甚远。在看过那些照片后,我才相信父亲年少时的风流。
母亲给我看照片的时候对我说:瞧他那时候长的多人模人样,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
母亲对父亲是抱有一些怨恨的。受母亲的感染,我对父亲也一直有所排斥。而我哥我姐对父亲的态度就表现的比较含蓄,不似我表现出来的尖锐。母亲常说我和父亲八字相冲,呆在一块就必定会吵会闹。而事实上也是如此,在家里我是很少和父亲交谈的。在饭桌上他偶尔会提一下我的事,而我一看他,他便不再说了。
父亲常会絮叨他的不得志,因为长久地被漠视而使他的絮叨变得日益冗长。村子里谁家办酒席的话总是要邀一些人的,每家邀一个男丁。每次父亲去吃酒席总会喝得酩酊大醉,被我和我哥两人把他扶回家。幸好他喝醉之后不会耍酒疯,不然别人大概是不敢邀我家的人了。再到后来我哥长大了,便由我哥去吃酒席了。
3、我
我之所以不再怨恨父亲,是因为我发觉自己和父亲实在有太多的相似。儿时,哥和姐欺我无知,常骗我说我是父亲上街时捡回来的。我一懊恼,便反说他们才是街上捡的。然而我始终是争不过他们,因我的长相。于是我偷偷地照镜子,想在自己的脸上发掘出一些父母的影子。
不得不让我感叹轮回的是,过了十年后我不但长的极似父亲,连父亲走过的那些路我也一一循迹而来。
我六岁学会喝酒,后来便常偷偷拿起酒瓶抿几口,再到后来就同父亲两人在桌上对饮了。父亲不但不训我,反而说我有他的样。
我六岁开始看闲书,虽然常被母亲呵斥,可是父亲却一再庇护着我。他翻出他一捆捆的泛黄的书来,一本本摊在我面前任我自己挑。看过那些书后,我心里便开始觉得自己和村子里的那些伙伴有距离了。我常坐在一个小土堆上,对围着我的那些伙伴们讲封神讲白娘子。那些走过的大人总是笑着指着我说:瞧,和他爸一样,又在说故事了。
我八岁的时候跑到另一个孩子的家里,揍了那个孩子一顿。那孩子的父亲爷爷在旁边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后,我跑开了,那孩子脸上多了几处淤青。后来那孩子母亲到我家来理论了一番,不过也只是理论而已,我当然不会让他孩子揍回来了。
而现在的我便如同父亲一样,碌碌无为,一开始还自怨自艾,现在连自怨自艾也不了。
4、梦开始的地方
以前的生活,因时空的遥远而变得模糊,犹如是一场梦,想起来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亦真亦幻。母亲怀我正值计划生育刚推行的时候,半夜里得起床躲进后山
的高粱地去。夏天的高粱地里异常的闷,母亲躲在里面汗流浃背。母亲每次说起怀我的艰辛,总会添上一句:早知道生下的是你这个不孝子,当初还不如让他们抓去好了。
生养我的这片土地,闭塞且贫瘠。住在这里的人们,过着的是单纯的日子,很单纯地吵骂、单纯地繁育、单纯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里的任一条小路都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存在得有价值。一个人死去(的消息)最多在村子里传个十天八天而已,而一条小路被暴雨冲跨就会让整个村子记挂到直到它被修好。所以,那些小路祖祖辈辈地被这里人们轮番踏过,而这里的人们却只是后山上的荒坟一堆。
村子里最重要的一件物事是和邻村共有的那个水库。水库春天开始积水,到夏末的时候开闸放水,灌溉村口的那一片片的田地。一年下来总有几户人家为了水库的水而争吵不休,并由此而结下怨恨。村子里有个女人名声向来不好,一次也因引水的问题跑到我家来和我妈吵架。我气不过,便在远处骂她婊子,结果她一直追我追到学校,一定要我说出是谁教我说的。
在我十岁的时候,家里给我买了只羊让我放养。我照顾了它两年,直至它死掉。放羊的孩子们总是一群群地在山上玩耍,任羊群自己觅食青草。我常常会不自觉地俯瞰一眼山脚下的村子,它沉淀着沧桑的躯体安静地躺着。偶尔一个女人的声音飘过来,唤她的儿子回家。母亲也常这般唤我,可是呼唤的声音在被时间消磨殆尽。村子是个老人,厌倦了烦嚣,睡着了。或者是我的眼困倦了,所以我眼里的村子是困倦的。
5、家族
前些日子母亲打电话过来,告诉我大伯的儿子海又疯掉了。海才刚三十出头,假期在家的时候我还常看到他扛着锄头从窗前走过。我在房间里安静地看书,有时放下书听母亲跟海在屋前搭讪。海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疯过一次,纯粹是家族遗传的缘故。那些年我还是孩子,常能看到一身脏乱的海从村子的这头大笑着赶到村子另一头。我们这些素来喜欢欺负疯子的孩子都不敢招惹海,因为海疯了以后倒比平日里凶悍了许多。
海第一次疯掉的时候被他妹子弄瞎了一只眼。那天他本来很安静的,后来不知怎的性子上来就揪住他妹子一顿打,他妹子拿起个碗来挡,结果碗碎了,一块碎片把海的右眼弄瞎了。
海的精神病持续了两年时间,后来经过治疗据说是已经好了,于是家人打算为他娶老婆。可是一直都没姑娘愿意嫁给他。其实海长的蛮不错的,可是那些姑娘一看他瞎了只眼就先跑掉了,更不用说他曾疯过。海后来娶了个外地的姑娘,近乎买卖式的婚娶,刚生了女儿。母亲在电话里说;真是造孽啊,只给他老婆留了一点钱,还不够买盐买奶粉。海后来娶了个外地的姑娘,近乎买卖式的婚娶,刚生了女儿。
村子里保存着一本破旧的厚厚的族谱,记载了几百年来这个村子里的人和事。如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村子上百户人家几百年前是一家了,是同一个家族的了。可是我想说的家族范围小的多,它只包括我曾祖父传下来的那些人。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族遗传着癫狂,海只是其中一个,另外还有我二伯,我小姑,我二叔公那一支的叔伯。
我体内也流着癫狂的血液,有时自己也能察觉出它们的蠢蠢欲动。如果有一天压制不住它们了,我大概也会疯掉。我深深地恐惧着这一天的到来。
6、梦
大年三十,一贯安静的村子就显得益发安静。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拜祭祖宗,一边拜祭一边祈求祖宗的保佑。我家里祈求的大多便是来年要多挣些钱,还有就是家人的安康以及我的学业了。我需忍着烟熏,在一旁跟着父亲念。
村子里的大人无一例外地希望他们的孩子能走出这个村子,走出这个村子便意味着不再贫穷。
本来想用梦想做这一节的小标题的,可是我一贯懒散,和梦想这两字是不大般配了。曾写过一首诗:我的祖辈/一茬一茬/奶奶的歌谣/始终离不开这个村庄/嘶哑的声音告诉我/梦想/在脚步走不到的地方。我的脚步一直未曾停歇过,一直追逐着父母的期望。可是经过这些年的打磨我才发觉,自己原本是没梦想的,有的也只是个梦,很绚丽但触摸不到。
7、哥的人生
高高的树杈上 哥哥 你在摘青涩的果子 哥哥 有棵果子砸在我头上 弹弓 竹炮 纸板 风车还在你的手上转
这便是我印象里的哥了。儿时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弟弟现在长得比他还高了,每次当我站在他面前,他总是笑笑然后转过头去。我们面对着的时候总会有些窘迫,因长久的分离而造成的。或许在我侄子的眼里,他父亲的人生便和父亲一样,生于斯长于斯,迟早也会埋于斯。
哥和父亲的相似不是外形性格上的,而是在生活的轨迹上。如果我要叙述一下哥的前半生,那很大一部分必定会和父亲的人生有所重复。我对这片生我养我的村子不再有眷恋,我不知道哥是不是也同我一样想的。他或许是不眷恋这个村子的,但是始终摆脱不掉。或许会有人羡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然而我不是。我血里就带来的癫狂让我不安于平静的生活,我宁愿选择出走流浪,颠簸着过日子。
哥是勤劳的,我常为哥身上表现出来的某些品质而羞愧不已。然而哥也有其狡黠的一面,常耍一些小聪明,这使他在村子里的年轻一辈中显得较为突出。哥比我更重视我们这个家族,而事实上就是,在我们村子里如果某个家族人多势重且又团结的话,那个家族里的人在村子总会气高趾扬些。每次我回家,哥便会携我一块去扫祖坟,顺便修葺一下。
哥衰老得很快,我每想到这便悲从中来。看着以前纯真不羁的少年渐渐年长成熟又渐渐因承担起生活而老去,心里的悲哀便不再只是因他是我的哥了。有时觉得整个人类的生活也不过如是,摆脱不掉命运的捉弄。人常常自诩比动物高明,其实也高明不到哪去,一样的生活轨迹一样的承担着生活
8、母亲的隐忍
我对极其能隐忍的人没什么好感,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我母亲。我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好,可是她的隐忍始终是我所不喜欢的,有时甚至成了我心里某处的阴影,挥之不去。母亲身上几乎有着传统妇女的所有美德——善良、勤劳、贤淑,甚至包括隐忍。母亲不识几个字,于是连“无才便是德”这一条也毫无遗漏地符合了。如果我以前对父亲还有着怨恨,那么对母亲则是毫无保留地歌颂,她为她的儿女所做的一切足以掩去她所有的缺点。她的艰辛不是一般母亲所经历过的。
父亲只跟我讲他年轻时如何意气风发,可是从不讲他的糗事。几乎所有关于父亲年轻时的糗事都是母亲讲给我听的,也有些是我在村里的人八卦时听来的。母亲曾跳河自杀,因为她婆婆(奶奶)对她的苛责,或许还有父亲在外面的风流。母亲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脸上很平和,经历过沧桑后的平和。她讲这些给我听,也只不过是我央着她讲的。如今的父亲懦弱不堪,家里家外的事十之八九是母亲说了算,这完全跟他们以前的日子颠倒了。奶奶已经过世,我因母亲的缘故对她没什么好感,而她也讨厌我,比较偏爱二伯的几个儿女。母亲从不跟我提及奶奶的事,不想说或者是内心深处有着恐惧。奶奶的人品不是很好,从她折磨母亲这件事就可瞧出端倪,当然这些是村里的人讲给我听的。
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亏欠着母亲的,大概父亲也这么想的,所以这些年他也隐忍着。
母亲偶尔也会说一下她出嫁前的风光日子,可讲着讲着总会讲到要出嫁了,于是口气开始黯淡下来。妈,你怎么会嫁给爸的,要是你不嫁给他,如今我也不用呆在这村子里了。我常这样打趣母亲。我一直吃惊于母亲竟没和父亲离婚,这大概和时间地点有关了。那个时候,村子里根本就没听说过离婚这回事。
9、其实
其实很多事都注定了,母亲注定了要嫁进我们村子,哥注定了要遵循父亲的足迹,父亲注定了要消沉地过日子。而我,注定了要走出这村子。其实我有时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热爱这片土地还是憎恨这片土地。这里有我的祖祖辈辈,有我那欢乐的童年,也有我不欢乐的童年。
其实,即使我走得再远,即使我如何刻意去遗忘,这村子始终存在于我记忆里。即使我偶尔耽于异乡的安乐,那也只是它在我记忆里暂时藏匿起来了。或在夜深静卧的时候或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它就会从记忆里钻出来,控制我的呼吸。于是,记忆又回到那个让我梦开始的地方。那个让我最初腾升起梦的地方,我如何能遗忘。
10、宿命?未来?梦?
晚上和室友谈到各自的遭遇,不免唏嘘。有个室友声称自己的遭遇是最多,也该是最苦痛的。然而他却不知道,有些人即使未曾经历过些许事情,数十年如一日地过着一样简单的日子,但是只要是生存在那片土地上,心自然就沧桑了。
我相信宿命。
我相信自我生来,我的一切(包括我的性格、我的生活)都已注定了,它是我血里便有的。相信宿命的人有时难免悲观,我也如是。“生命的底色是绝望的,而我妄图涂上一些欢乐”。我只想紧紧抓住现在身边的一切。而未来呢?
我是一直行走着的。只要行走着,我的心就不再被悲伤绝望束缚着。只要行走着,行走甚至成了我的爱好我的习惯。行走着,朝着我的梦,一步步走向那个不能预测但却注定了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