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祭——二00一年的冬天
我从狂热中醒来，脑子像刚绞干的衣物，都是些横七坚八的皱纹.鼻子里充斥着血的腥味，透
出一丝游离的气息，我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除了枕上这颗似乎在不断下沉的脑袋，感谢我思故
我在。
房间里很暗，窗帘被拉起了，也许是阳光太扰人了。外面应该是下雪了，可以感到透过窗帘的
光有些萤白，也可以听到窗外的树枝上，有雪停落的簌簌声。
我吃力地转动眼球，好像把大脑也连带着牵动了地痛着。姐姐坐在我的枕边，歪着头，靠在床
头睡着。几根垂落的长发，盖在白晰的脸上，她永远都这么美，美得有点苍白。我挣扎着想爬起
来。
“终于醒了，真是被你吓住了。”
她坐直身子，伸手在我的额头上探了探。她的手仍然是这样冰凉，有点像医院里医生的手，太
科学。但那是我姐姐的手。我喜欢她用这手抚摸我，
“还好，已经退了很多了。我去给你把粥热一下。躺着别动。”
我看着她一边把垂下的长发络到耳后，一边轻轻地带上了房门。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也许只有
我的生命有危险时，才有可能把她从遥远的非洲大草原带回来。非洲大草原！谁知道，我病得不
轻吧。我想不起来为什么要生病躺在床上，但我记得更早以前的生活，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
的姐姐，我的大学同学，还有我的浪漫史。但我想不起来为什么生病，是什么病。
“突然发起烧来，头发都烧干了……好了，先把粥喝了。”
姐姐大我七岁。她的蛋花粥是最好吃的。也许我的嘴唇已经不存了，我的伤也许不仅仅只是发
烧。我张着口，姐姐把勺子伸到我的嘴巴里，我慢慢合动着下颚。痛，但是很好吃。
“外面下雪了吗？帮我把窗帘拉开好吗？”
好像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下过雪，很大的一场雪，对面有户人家的屋顶被压坏了。姐姐站起身，
拉开窗帘，一道强光照进来，我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一颗亮点，是戒指，姐姐结婚了。啊，我
忘掉了的，好像不止是为什么生病躺在床上，我好像已经把我的姐姐忘掉很久了。她把拉开窗帘
的手停在窗帘上，阳光在她周围形成了一圈光环，她的有些散乱的短发在光里看得极其清楚，轻
轻浮动着，就像被温柔的呼吸微微吹动了一样，透明的美丽，和空气一样。
她慢慢转过身，“想睡了吗？”她问道，我没回答，我听见窗帘重新被拉回的声音，周围暗下
来。
“应该不会再说胡话了……”
晚上，我可以坐起来，看到自己全身的伤，带黑血的绷带缠住了半个身体和两条手臂。我想我
的肋骨有一根被用去制造第二代人类了。而我的两只手已不听使唤，右手和左手终于平等了，我
是个有两只左手的人。姐姐帮我拿着镜子，我看到一张黑色的脸，沾着干掉了的血块，上面粘着
几根头发。嘴唇，对，还在，只是肿胀得像两片火腿。我牵动着嘴角，似笑非笑地对姐姐说：
“我彻底毁了。为什么？”
“你被撞伤了，”姐姐放下镜子，“等你伤好一点了，用酒精给你擦一下，伤会慢慢好起来
的，不要担心。”
“会嫁不出去的。”我想到沙舟很久没来看我了。
“怎么会，”姐姐转过身，和我并肩坐着，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答应嫁给他时，我……”
姐姐笑了笑，“和你现在差不多。”
“可以跟我说说他吗？你都没有来信告诉我。”
“那是因为，我们……那时正在为非洲的一个部落做疫苗接种。太忙了，”她有些不自在地又
笑了笑，“以后你会见到他的。”
“沙舟有没有来过？”
“你们……已经分手很久了。”
我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我都想不起来了。”
晚上，疼痛开始啃蚀我。
我咬着姐姐帮我拉到嘴边的被子。我顾不了扭动身体时，伴随而来的附加的痛苦。我像是从一
个陷阱爬出来，又迅速地掉进另一个陷阱，没有停歇，一阵阵疼痛和疲倦。我从眼角不情愿地放
出了两颗眼泪，很委屈。
“不要动得太厉害了，伤口会出血的。”姐姐披起衣服，坐到我床头。
“我想睡，可是睡不着。”
“过几天就好了，会过去的。你小的时候也是经常弄得遍体鳞伤，但你从来也不哭，有时候看
你这个样子，我真希望可以用蜡把你封起来，或把你冰冻起来。”
“这样，所有的痛苦都停止了。”
“可是痛苦仍然存在，蜡和冰总有一天会化开，痛苦复苏时，你就把原本的痛苦复制成了两
份，这一份，是你逃避的代价。所以只能淌过去了。”
我想不起来我到底有什么痛苦，需要我如此费劲地去经历，又是冰冻，又是蜡封。我只知道我
在忍受疼痛，有尖痛，也有钝痛。床头灯亮了一个晚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亦或我根本
就是痛晕过去的。
花儿——二00一年的春天
她很喜欢听王洛宾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因为别人都叫她花儿。她也曾经一直惦记着要改
名字，但最终因为档案越积越厚，改名字的事也就越难了。
她不喜欢花儿这个名字，当他第一次眯着眼睛，用试探的微笑看着她，并从嘴边溜出这么一个
名字时，她觉得这个名字土俗极了。可是，好像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名字很好，至
少叫起来很有趣，也有几个人可能是冲着这份暧昧而来的。
渐渐地，她不再想到改名字这档事了，原来的名字只有老师和亲戚才不习惯改。
她习惯了，便开反复地念这个名字。她不再觉得它土俗了，尽管他每次这么叫她时，依旧是眯
着眼，略略翘起嘴角笑着。他说这个名字很朴素，也很可爱，让他想起了他北方家里的那位梳两
条辫子的妹妹。
她是如此喜欢幻想，因此想到满山的草坡，缀满了簇生的野花和蝴蝶，一个小美人背对着早晨
的阳光站着，辫子的末梢沾着未晰的露水。当她一个人坐在窗前时，她就会闭上眼睛，穿过一层
一层的雾气，看到那个美丽的身影，可是她总是看不到花儿的鲜红。
她想她是爱上他了，在那次他依旧眯着眼，笑着叫她花儿，并问她知道为什么花儿这样红时，
她红起了脸，低下了头。这是他最后一次喊她花儿，他没有参加升学考试就回北方老家去了。
她考取了他家乡所在省的一所大学。那年春假，她转了很多趟车，才找到了他家。山沟里的一
个小村子。
她在村口拉住一位挑担的大爷，问他沙舟住哪，大爷向山顶指了指。她用一只手遮住阳光，看
到了满山坡的火红和山顶的一间小屋。花儿就是这样地红。那是一大片的映山红，一山坡的映山
红，满眼都是，满世界都是。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他的屋门口，这是山顶唯一一间小屋。她拍掉裙边沾着的湿湿的碎花瓣和毛
茸茸的叶片，回头看了一会儿那片映山红。
她敲响了木板门，没有人应声，她又敲，还是没有人。她突然回过头，山下的村屋没有丝毫动
静，她感到一丝凉意从肩胛骨透到头顶。
“ 谁啊……”
她在尽乎绝望的边缘，听到了一个声音，她顾不上那是谁的，循着发声的方向，绕过屋子跑到
了屋后。
一个长长的休止符，停在即将沸腾起来的拥抱前。
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只看见他绾着裤腿，手里拿着把生锈的镰刀。背后是个坟包，也有碑。
“你怎么，”他不再笑，也没有叫她花儿，“到屋里坐吧。”
他走近她，却发现她呆呆地立在那儿。在他身体挪开的那会，她清楚地看到墓碑上刚用红漆描
过的鲜红的一溜字——“爱妻花儿之墓”
指挥好像忘了此处只不过是个休止符而已。他睡着了，忘了。反正他没有抬动手臂让乐章继
续，反正没有。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二00二年的春天
“她读高三那年,她姐姐死了，在非洲传染了爱滋，是她姐夫送她姐的骨灰回来的。”
“姓沙的，你不要转弯抹角。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叫她花儿，这是你妻子的名字，你为什么
要拿这个名字叫她。”
“我妻子死的第二年，我在她坟前放了映山红。她告诉我，人死了看到的东西都是黑白的……
我想告诉她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因为她开在山坡上……你知道她跟她姐很要好，可是她姐死
了……现在，她也看不到映山红的颜色了，你还摆那些没用的东西干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