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很热,我把自己套在一条牛仔裙里,头发再不能胡乱披着整个背,我用绳子绑成一个乱
七八糟的辫子垂在脑后面,站在楼下的一个树阴里等他。知了又开始嘶唱,长长的路上走着三三
两两的人,顶了雨伞,看不到他们的头发和表情。我低头的时候发现凉鞋有点脏了,探出了三个
趾头,一动,一个翘起,两个俯下,再一动,翘起的俯下,俯下的又翘起,我于是看着笑出声
来。等得有点倦了,索性蹲下寻找蚂蚁,他们都搬家了所以失掉了痕迹,我只能闷闷地站起来,
头有点晕,却看见他已远远地走过来了,手上提着一个袋子,我知道那是我要的葡萄。
太阳好大,你怎么下来了呢? 他微笑着看我,我看着他手中的葡萄。他于是把袋子递给我。
我的手下一沉,葡萄便是在我的手里了。
我是极爱这种长在夏天的水果的。一颗葡萄,把皮一点点剥开,它就整个地在我的两个手指
之间了。有的时候懒于剥皮,拣一颗放进嘴里,牙齿一咬,就只剩了张皮,还支离破碎在我的手
上。葡萄可以有点酸,唇齿之间的时候一会酸到上面,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流眼泪,这样的感觉真
的很好。
我终于抬头看他,头发在阳光底下一根一根地竖着,长短不一地闪着亮晶晶的汗珠,等到再
挂不得的时候,就顺了他的脸落下来,我一路看着它们滴进泥里。我突然无来由地一阵悲怆,跑
进楼下小店买一包纸巾,再跑回去。他愕然地看我,我把纸巾递到他的面前,他终于迟疑着接
过,却不抽一张,汗仍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他只是看着我。我突然想伸手去拿那包纸巾,想要拿
一张纸去擦他脸上的汗水,手伸到一半的时候终于顿住,转身离开。
寝室长廊里阴阴地看不到人,粉色地板闪烁着影子的迷离,曾经拥挤的空间里突然间只剩了
自己一个人,荒凉而空荡,像是一直延伸的铁轨,看不到终点。寝室里就我一个人,出门的时候
把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了起来,没有开灯,整个房子里昏昏黄黄荡漾着窗外阳光的影子,所以昏暗
不明。去洗葡萄,一个一个从残留的枝桠上摘下来,我把它们放到水龙头下面不断冲洗,刚刚断
开的伤口苍白,翻转了外面的美丽外皮。然后让它们一个个安顺地躺在我的盒子里。我把盒子放
在电脑桌上,开QQ。看到他的室友,很快就有消息过来,说他正在冲澡。我点点头,打开论坛,
挂上自己的名字,开始看人来人往。
葡萄很甜,没有我想要的酸味,两三颗后再没有兴致,于是推开。他终于上线。我可以看见
他的发梢还有的水滴。
在干吗呢?永远是这样的开始,他觉着无力,我已经倦淡。
在吃你的葡萄。
甜么?
嗯。
今天晚上去西湖好么?
我有点累,不去了。
……
一样的对白,在两个人之间,经不得时间的洗涤,早已苍白。我突然间很累了,累得忘掉告
别,站起身来,走回床前,倒下去。把头埋到枕头里。生命又开始无望的幻觉。
看见大片大片的菊花,白色的,夹着延伸的铁轨。那两跟冰冷的铁条,听说通向永远。我喜
欢张开双手走在上面,一根一根的枕木,在脚下走过。一根一根的枕木,又迎面而来。突然间跌
跌撞撞,我不断向四周张望,这个世界里除了白色的菊花和永远延伸的铁轨,再没有其他的人。
传过来火车的鸣声,那种从另一个地方流浪过来的声音,遥远而虚幻,我是在哪里呢?找不见方
向。
突然间会有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一块一块湿掉枕巾。会无可救药地想起某些人,仿佛是
很久的记忆,想起的时候好象大朵大朵的白云从空中游走,却分明是有了片段,仍然是清晰明净
的天,空白地仿佛不曾有过任何的记忆。
日子一直这样持续,我和他之间一直暧昧不明。我喜欢这种游离的状态,暧昧而温暖,没有
绝望的深情。我们一直在电脑两端坐着,想他的时候会给他电话,他的声音低沉而干净,透过物
质的网线也仍然温暖,我可以长时间不发一言,就这样只听彼此的呼吸,一切就这样足够了。他
仍然会在每天的某个时间出现在我们楼下,带着我所爱的葡萄。我会下去等他,蹲到地上寻找已
经搬家的蚂蚁,然后站起来,他朝我走来,我站着等他,却不敢看他干净而清澈的眼睛,好象幻
觉里那片湛蓝的天,如果看了,就会迷失。
会把葡萄一个一个洗得很干净,然后盛在我的盘子里。吃几个,剩下的继续摆在那里。每一
天都有葡萄腐烂,一个个挑出来放到餐巾纸上,最后包起来,扔到垃圾桶里。空气中会有葡萄的
香气,还有腐烂的葡萄气息,胶合着颓败的味道,穿透在阳光的影子里,一丝一丝穿过鼻子,来
到心里。
偶然的时候会出去散步,带回四支姜花。这种有着大片大片叶子的花,也是我所钟爱的,我
把它们养在一个花瓶里,从不放水。花很香,然后一点一点卷起了叶子,而致最后终于萎缩,枯
黄而没有一点生命。
我可以目无表情地做这样的事,一切事无关己。
天开始冷了。晚上的时候我得盖条被子。夜色很凉,拉开窗帘的时候我会感觉冷清。冰冷的
夜里外面没有多少光亮。我的电脑一如既往地开着,我把名字挂在论坛上面,人们继续来而又
走,盲目而清醒。我会写一些关于寂寞的帖子,无聊而倦淡,厌倦着一切的事情,用冷冷的眼
睛,站在外面看着自己。他总是会在,无论哪里,用同样沉默的眼神,看着。我知道是在看我,
却不说话。于是沉默,我继续写我的帖子,延伸我的寂寞。等到蔓延开来的时候便给他电话,没
有声音的呼吸,听不见,却可以感受。他安静地在那一端,我可以感觉。
台风过境,有大滴大滴的雨敲打我的窗子。我喜欢这种摧败的力量,颠覆一切不知疼痛的生
命。我过去把窗户打开,风一下子灌进来,夹带了雨水,扑头盖脸,让人措手不及。他打电话过
来,叫我把窗子关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盖厚一点的。于是我的眼睛温暖而潮湿,我拉掉头
巾,头发披散下来,盖着整个背脊。空荡荡的夜里,灯光温暖地照着,我穿一件睡衣,光着脚,
泡一杯咖啡,放在桌子上面。不喝一口,一点点冷掉,成为一种冰冷的液体,我把它一点一点地
倒在水池里,好象外面刮着的风,下着的雨,打到窗上的时候发出冷冷的声音。躺在床上,电脑
里穿出阿杜的声音。这个苍凉而嘶哑的男人,一遍一遍地相信会有另一个男人比他更爱你。我的
脖子冰凉,因为我把手指盖在上面,我的手指还是湿的,有刚才台风中间雨丝的气息,冰冷而遥
远,感觉不到温度,所以无法温暖。
台风过后,天一下子冷了。我还穿一件短袖的T恤,套在长长大大的棉布里,走在路上的时候
风吹过的时候,会有一点冷冷的感觉,可以让人清醒。不再把头发扎起来,而让披着,我的头发
柔软而卷曲,一种细碎的状态,带着慵懒的硬质盖着我的整个背脊,我开始在白天出来散步,路
边已经有落叶了,我恍惚之间才知道原来是秋天来了。他还每天给我送葡萄,这种属于夏天的水
果,已经日见稀少,所以开始穿着紫色的外衣,躺在每个水果摊的高处,远远的,再不是伸手可
及。
这个干净而执着的男人让我日见疼痛。我终于走到他的楼下,等他。
他很快下来,我于是跟着他走上楼去。他的寝室有很多人在,杂乱而慌张。我是个异样的存
在,人们开始陆续退场,在暧昧不明的笑里。房间里只剩下我们,电脑还闪着蓝色的屏,然后沉
默至黑色。我一声不响地上前一个个关掉电源,然后开始整理床铺。他自始至终愕然地望我,靠
在门后面,一丝头发垂下来,盖到了眼睛。我然后开始擦桌子,扫地,他终于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臂。
我不想你过来帮我们整理房子的。
我知道。然后抓开他的手,继续大力地清扫。
他无力地站在边上看我。我一遍一遍扫地,然后用拖把擦干。再然后,我进洗手间,用肥皂
把手一点一点洗干净。我的手湿而冷,走到外面的时候我用纸巾把它们包起来,然后再把纸巾撕
起来放到垃圾箩里。我的手上粘着纸巾的碎屑,他走上来抓着我的手把它们一张一张撕开。我温
顺地让他抓着我的手。
我开始用眼睛看他,一种很久没有的姿态,熟悉而陌生。他的眼睛低垂着,看不到那明澈的
好象天空的眼神,他的肤色白净而纯粹,不像我阴暗而隐晦。我的手上已经没有纸屑了,他仍还
是抓着我的手不放,我无力拒绝,时间又开始暧昧不明地流转。
我想起认识这个男人的时候。下雨天,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漫无目的,不撑一把伞,头发湿
而粘贴,在我的额头上,雨滴滴进了我的眼睛里,一切变得模糊不明。这个男人从我的边上走
过,看了我一眼,干净而透明的眼神,却没有掉头而去。他把自己的伞遮到我的头上,我于是看
他。他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站着,执着而坚持。我睁大眼睛看他,头发上的雨水流进我的眼睛里,
眼里的泪水流到脸颊上。
那是种奇怪的感觉,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为你撑着雨伞。我那时候才相信自己原来并不是一
个纯然冷漠的女子,至少还有感觉,所以才会在那样的时刻选择流泪。
如果我爱上你了那怎么办呢?我又睁大眼睛看他,和那时一样的姿态。
那就跟我在一起吧。
我于是叹息。我是知道自己的,一个没有能力和爱情站在一起的女子。我相信爱情,却不能
接受。这是一种冷然的绝望,对于我自己。我无法伤害这个纯良的男子,所以只能看他。
他于是也叹息。我想他是明白的。
我的手还在他的手里,我没有勇气挣开,或者是我根本不愿意挣开。一名女子,会选择某个
时间这样被某个自己愿意的男人抓住自己的手永不放开。
时间片刻停顿而继续流逝,流逝而又复片刻的停顿,空气里有滴答滴答的呻吟,来自另一个
遥远的空间里。他终于放开了我的手,于是我的手落下,以一种寂寞的姿态,从胸前划落,最后
到了我的腹前,我把它们一顿一顿地拉开,然后,它们又回到我的身侧了,好象从不曾离开过一
样。我的手上却分明有了他的温度,十指握紧。
他看着我一动不动,然后突然抱住我的头,他的嘴唇温暖而冰凉,一寸一寸地印在我的头发
上面。我的头发凌乱,带着汗水的气息,我愿意让他亲吻我的额头。我的额头光洁而且冰凉。
我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的双手无助而彷徨,我抬起手想要抱着他的背,最后却终于放开,
然后将十个手指一寸一寸缩进,最后成为两个拳头,垂在身边。
…… ……
我终于离开。我知道他在看我。可我无法回头的,我是知道的。因为知道,所以只能离开。
接着的日子一直把自己关在寝室里昏昏沉沉,我需要有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来颠倒时间。
我不再开QQ,不再上论坛。这个外面的世界,现在我想离它很远。我知道他会在,每天楼下也还
会有我的葡萄。这种属于夏天的水果,我让它腐烂。
我是个不完整的女子,也许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我想我需要有人来补充,可却无法接
受。这是我的悲哀。我想我大概注定要沉沦在这样的矛盾里不得翻身。我不得不远离某些人和某
些事,这些容易使人脆弱的,该将屏蔽。不看了就可以不再感染,不怕负担,不必无力,不用失
去。我愿意忘记。
我又看见大片的白菊花,和那永远延伸的铁轨。
夏末秋初的季节里,一个破碎的故事,关于永不完整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