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or=crimson]我知道你们的事，你们在夏日相遇，闷热的夏日夜晚，熏风下，你们
为恋爱而恋爱，你才十七八岁，一朵花能引起无限的喜悦。他离开你的时
候，你认为地球从此停止转动，……
――亦舒
第一次见到严家华时，是读完初一的那年暑假。当时正趴在表姐家的
公共走廊上看楼下的一堆男孩子斗蛐蛐，七楼望下去，黑黑的脑袋凑成一
圈，煞是好玩。突然身旁窜出一声大喊：“等等我”，楼下的很多黑脑袋
仰起来，自己也很自然地扭头去看，目光却流连忘返――从没见过能够用
“明眸皓齿”来形容的男孩子，宝蓝色的短打运动衣裤，脸秀气非常。15
岁的我暗暗深呼吸。
晚上又见到他了，围着纸板箱跟表姐他们在走廊上打牌，坐到表姐身
边，看对面这个叫做阿华的男孩子眉飞色舞地说话，讲起他老师如何在公
园门口碰到他和他小女朋友的“奇遇”，听表姐他们如何奚落他，这才意
识到同龄的他是普通中学的差生，说白了就是――小太保，不安心念书，
隔三岔五追女孩子，但是……他还是很漂亮。
寒假里生日那天我就收到了他送的花，好事的表姐“牵线搭桥”，之
后溜冰、泡电子游戏机房、逛商店……我们俨然像一对小情侣那样偷着出
去玩。他教我牛仔裤配夹克最好看，他带我第一次坐录象厅、第一次到卡
拉OK厅点歌，……
开学了。每天走出校门会看到街对面的严家华，趴在车把上往这里看。
车前梁上很显眼地绕着绿色胶布，他说怕近视眼的我看不见。挥挥手告别
“保守秘密”的好朋友，跨上车先走，一段路后他自然会出现在身边，两
个人绕绕圈子，去去小公园，天渐渐黑了急忙往家赶。
路上时而会有争吵，他的车把我的车顶在墙角不许我穿裙子，我不同
意他去吹头发等等，往往第一天互不相让拂袖而去，第二天见面就仿佛什
么都没发生过。
偶尔听舅妈跟妈妈唠唠叨叨谈起各家的儿女，夸了一通我如何有出息，
忽然又说起“我们隔壁那户人家……”来。竖起耳朵，心惊肉跳听她说严
家华的妈妈做生意如何地厉害，但孩子没人管，从小就偷家里的照相机出
去卖了换钱上西餐厅……严家华在大人的嘴里是个“长得很好玩，很聪明，
走正道的话有朝一日能坐专车，走歪路会吃枪子儿”的坏孩子。
思绪开始飘飘然起来，悄悄翻开代数书书皮，小心打开藏在夹层里的
散着香味的“情书”，望着上面歪歪扭扭小学生一样的字迹，我想我能扭
转乾坤。
这时他对我说，他的班主任想见我。知道他的班主任常跟他谈心，我
不假思索说“好啊”。第二天在贴满地图的办公室里，说到严家华上课注
意力如何不集中，这位年轻的男老师笑着说“这次他真的是落入情网了”，
我的心头一跳，知道最喜花花公子牌子的他曾与不少女孩子交往过。然后
这位班主任说：希望我多在学习上多帮助严家华，让他能考上高中，不会
拖全班的后腿.我点头，我们不谋而合。
我开始逼着他做语文习题，塞给他参考书，小测验时偷偷替他拿一张
自己学校出的空白卷，给他讲题解，地点约在我家。
每个星期六早晨，会听到他的口哨（他很得意他的响亮口哨，曾描述
过另一个小兄弟因为不会吹口哨，买了个体育老师用的哨子，警察一样在
女孩子的窗下使劲吹，约她出来玩）等爸爸妈妈一上班，掀开窗帘做个手
势，片刻之后他就会推开虚掩的房门进来。怕邻居看见，每次都不敢直接
走楼梯，看着他从二楼的平台跳下去。
爸爸妈妈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在他们眼里我还是那个考试前三名
的乖女儿。但纸里包不住火，我始终不相信有不被家里发现的好运气，一
天，他送我到巷子口时，我又缠着问“迟断还是早断？”他低头一声不吭，
半晌，他突然飞快地踏上车，骑出几米时扭过头来对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的
我大声说“我要你嫁给我――”呆了一秒种，心如鹿撞，身体仿佛微微晃
了一下，我随即大声地回答“只要你能考上高中―此时我决计再也不去想
倒霉的那天会怎样。
但是，东窗事发的那一天挡都挡不住。
藏在箱子里一大堆信被翻出来，怒不可遏的妈妈的一记耳光，脸颊生
疼……大雨倾盆的夜晚，我只是哭，……爸爸妈妈杀到他家去，带回我写
给他的大叠信和他放在床头的一对小人儿……
以后的一段日子浸泡在泪水里，偷偷写的回忆片断，被爸爸撕得粉碎
扔进垃圾桶。班里流言四起，我渐渐沉默寡言。
周末一个人在家里，听楼下大树旁那些“老大”带领的小兄弟――普
高的高中生们大喊名字，吹口哨，唱歌，在“盯梢”下不敢开房门，不敢
在窗户前露面，怕他们迟迟不肯走。被困在屋中央，想到严家华过去如何
用钱，请小弟兄帮忙“摆平”几个肆无忌惮的追逐者，有时会按捺不住跪
在地上无助地大哭起来“严家华你在哪里――”很戏剧化的场面，许久才
站起来，腿直发软。
但是听到熟悉的口哨声，还是没有勇气去窗前张望，躲在窗帘背后泪
流满面。有时冷不防看见严家华站在楼下，对视片刻，总是我默默关上了
房门，再见了，42天的“爱情”。在爸妈的眼里我又开始过正常的生活。
转眼通过中考，将直升本校高中部，毕业照片上我笑得很灿烂。
收到别人辗转过来的一盒磁带，回到家打开随身听：“……对你的思
念，是一天又一天，……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亲爱的你，好想再见
你一面……”凄美动情的歌在耳边翻来覆去。眼泪夺眶而出时才意识到，
我根本没有忘记过严家华。
拨人心弦的音符，这以后时不时插入我空白的日子。
18岁生日那天，一个人散散淡淡在家翻卫斯理，忽然电话铃震得满屋
响。听筒的那头，熟悉的旋律缓缓流溢，惊恐地搁了电话，随即又像触了
电一样扑向落地音响，揿下按钮，拨下那个尘封许久的电话号码。
几个小时后严家华又出现在我面前,他初中没毕业就退了学。
后来相信了冥冥中上天有安排的说法，认认真真跟同桌说，“老天早
已把每个人的命运，都写在一本软皮抄里。”因为这以后断断续续的交往，
老是很阴差阳错地被发现。打了，骂了，检讨书一份份地写，义无反顾地，
泥鳅一样摆脱“跟踪”的爸爸，偷偷摸摸跟着他到其他中学去玩。
很爱穿件带帽兜的蓝色短袖夹克，一进那些普通中学的大门，会很自
然地敞开衣服，把藏着的景泰蓝挂出来，目光游离，喜欢开玩笑似地当众
扇他耳光（像我们常玩的那样）偶尔被过去的一些小学同学碰见，表情很
是滑稽，似乎不敢肯定这就是从前的大队长，如今本省最重点中学的优等
生，我却觉得刺激，如鱼得水。
一次在游泳池，正谈笑风生时看见了岸边脸色煞白的妈妈，他马上游
开去，我木然地看他上岸取衣物，妈妈如何追到他身边严厉地说些什么。
散了场回到家，我只等待爸爸的发作，没想到他递西瓜过来，仿佛不知道
发生过什么。妈妈默默地侧躺在席子上，枕边放着毛巾，听到妈妈抽鼻子
的声音，不觉一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经过。默念着“每一种经历都是
成长的过程”，我努力把内疚推开。
星期六下午跟家里借口大扫除，从学校跑出来，他穿着西装，手里拿
着套包好的制服，说保安不做了，跟上头顶嘴，我不知说什么好，工作打
一枪换个地方，又得担心去哪儿混了，大街上吵着吵着被他拉进了电影院。
电影尚未开始，默默地坐着，黑黑的大剧场里唱起张学友的歌，“一路上
有你，苦一点也愿意……”很深情也很忧郁，我颓唐地靠在座背上，在这
样一种气氛中计划我的未来，准备勇敢地一脚踩上前吧，洗衣、做饭、操
劳大半生养这个人。
以后这样实质性的争吵发生过很多次，但每每望到他秀气的侧面，忍
不住放弃过一天是一天了。
学校里，测验小考排山倒海而来，名次越排越后，脑子被功课、爸爸
的犀利目光以及每一次见面的安排纠缠得不可开交。
最后一门期中考结束，总算有了喘息的机会。又是大雨天，坐在他车
后头，没头苍蝇似地在小巷子里兜圈，迎头碰上熟知这个事件的亲戚，严
家华开溜了，我却怔怔地站在原地，想写过的封封保证书，早上出门前爸
爸的警告，似乎被推到了悬崖绝壁摇摇欲坠，翻来覆去问自己：我怎么办？
亲戚教训了几句就走了，严家华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整个下午，跟
着他找这个朋友家，到那个朋友家，最后在一个高个儿家落了脚。天已经
黑了，我还是不敢回家。
狼吞虎咽吃了一碗炒年糕，三个人到街上去遛遛，清沥的风一吹，似
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听高个儿讲女友如何离他而去的伤心故事，路灯把
三个黑黑的背影拉得老长，披着他的西装，笑着指给他们看自己在墙上宽
肩的影子，顾不上路人鄙夷的目光。我们神情自若，但都明白，我们的故
事该落幕了。
9点、10点、11点，夜的颜色越来越深，我们开始找我可以睡觉的地
方。联络到一个要好的又能收留我的女同学时，已近凌晨，空旷的十字路
口，严家华托高个儿送我去同学家，自己走了，说妈妈在家等急了。望着
他匆匆的背影我傻了眼。茫然地与高个儿一路骑车，反复地问他：“严家
华是不是真的喜欢过我？”后来到了女同学家，还是鼓足勇气给家里打了
电话，话筒的那头妈妈在抽泣声，爸爸边拍桌子边吼“交出钥匙，滚出这
个家！”
我还是出了陌生的家门，一路麻木地哼着[星星点灯]往家赶。 小心
地拿钥匙打开家门，爸妈房里的灯黑了，门关得死死的，偷偷地，上自己
的床睡觉。第二天醒来，在爸妈铁青的面孔下，拿出钥匙，换上一身干净
的运动服，偷偷把过年时小姨送的200 元储蓄贺卡放到包里，抽屉里的压
岁钱已被没收，但我还要过日子。
骑车去上课，包里仅有的几个硬币买了面包作早餐.路上正好碰到一
个小学同学，边说话边骑车，冷不防有人冲上来劈头给了这个男孩子一个
耳光，是爸爸！正惊愕地不知发生了什么，我被他扯着头发从车上拉下来，
连车带人拖了出去，耳边“不要脸”的骂声震耳发聩。
几十分钟后若无其事进了教室。做广播操时，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
她说你爸爸刚才来过了，他要去找校长让你退学，我拦住了他，……
放学后还是听班主任的话回了家。默默将作业做了一半，突然被爸爸
一把拎了起来……脑袋嗡嗡作响，只觉得身体摇摇摆摆，不觉用手撑了桌
子，爸爸的声音越提越高，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突然他转身冲进厨房，
出来时手上多了把菜刀，妈妈惊叫一声拦上去，我纹丝不动，任凭眼泪默
默淌着，“啪――“碎玻璃四溅，刀砍在了玻璃台板上。
后来被邻桌看着血痕斑斑的手腕，她大声惊呼起来，我却很得意地欣
赏起我的作品。每晚坐到被窝里，习惯性捡几块锋利的小玻璃出来，一记
一记，划在手腕上，漫无目的，中了邪似地享受痛感。数年后看影片《滚
滚红尘》，林青霞也一样拿玻璃目光闲闲散散往手腕上划，心里不由大叫
起来。
严家华那些时候一直没露面.我这边心惊动魄的日子，似乎与他浑然
不相干。我开始苦涩地咀嚼发生过的一个个细节。
再见到那张灿烂微笑的脸时，七个巴掌扇走了他。
……
高三的生活很快被复习题淹没，忙里偷闲也替报社写一篇篇小散文。
一天下课时收到封寄自部队的歪歪扭扭字体的信，笑笑地跟同桌讲又一个
热心读者，就是字写得差了些……漫不经心抽开来，严家华的落款，那么
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地划过心尖。[/color]
